反骨少年

　　蝙蝠特殊的叫声，让张天爻打开窗扉，迎来了她的旧友——金裳。

　　一只善于织造梦境的蝴蝶。

　　滇西小镇的夜晚是静怡的，一只棕黑色的蝙蝠穿过木楼间狭小的缝隙，抄近道停在了窗台上。这个辛勤的快递员像一颗猕胡桃，它的背上，坐着一个娇小的“人”。

　　襦裙，青螺髻，额贴花钿，一幅古人打扮的金裳飞入木楼，那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脸上，满是旧友重逢的喜悦。

　　“你家老宅，最近几年都没有能看见我的孩子，那群老东西一个个古板又无趣，我跟他们聊天，他们都装听不见！小爻，你走以后我好寂寞啊！”

　　“家里今年还是没有小孩能看见你吗？”张天爻以一块琥珀石支付运费以后，仔细将窗户关上，并别了插销。

　　“没有哦。大年初一祭祖，张家所有的孩子都去了祠堂，挨个进屋叩头，我就坐在供桌上，大声唱歌，唱了半个多小时，愣是一个搭理我的都没有！”

　　一整天的飞行，让金裳形容潦草，她用法诀理好妆发后，又埋首整理裙摆。

　　“别急，过几年，如果本家还生不出灵秀的孩子，他们就会上街去找了。”

　　织梦者已至，偷溜进来的张天爻看看床上陷入沉睡的少年屋主，在叙旧的同时，点燃了早已备下的黄粱香。

　　金裳站在桌上，香炉前，小小的一个“人”，看起来还没有香炉高。

　　她扶着炉壁，踮起脚尖去嗅那柱燃起一点红光的香，又扭头看床上躺着的男孩，“你对你小情人可真大方，一柱黄粱，价值千金呢，你就这么随便烧了给他织梦玩儿。”

　　“什么小情人？”

　　张天爻皱眉，“你是不是又偷他们的手机玩儿了？网上的消息别乱信。”

　　“嘁！谁还偷啊，一个手机才值几个钱？我去年就让你爷爷帮我买了最新款的手机，512G内存，能存好多小视频！你小叔又给宅子里牵了网，网速可快了！现在孩子们罚跪祠堂，可不兴哭鼻子，一个个跪蒲团上打游戏呢！”

　　手机只有256G内存的张天爻，瞅瞅一身古装的蝴蝶精怪，“……你一个老人家，还挺时髦。不对，你去年就有手机了，你不加我？”

　　张天爻直击灵魂的追问让金裳绕腰带的手僵住，“额，你会定期打老宅的座机，加不加你通讯都一样嘛……”

　　张天爻严重怀疑她拿手机干奇奇怪怪的事，所以不敢告诉自己，“这个以后再说，先办正事。”

　　金裳伸直手，撼了撼比她胳膊还粗的香柱，继续八卦，“这么贵的香，你平时可舍不得用。而且新闻说你们住一个屋，以你的性格，能让男人进屋，那生崽儿都是早晚的事儿！”

　　张天爻扭头看了看蚊帐朦胧阴影之下，一脸鲜嫩的符离，嫌弃道，“他才多大？我又不是禽兽。他是符师兄的儿子，唯一的一个，天魂被献祭出去了，符师兄给他造的保命符碎了，单只靠郝道长制的伪魂，他虽然能保住命，但性情会越来越消极阴诡。如果放任下去，哪怕除掉索命的恶蛟，他也是个英年早逝的命。”

　　“我邀请你来，就是希望你能在梦中掰一下他的性子，性移向善之后，有正德守心，至少能让他多活几年。”

　　“梦中教学，也用不上黄粱香啊。”

　　黄粱一柱香，梦中一生，梦外黄粱熟，金裳不觉得教一个孩子需要用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大的代价。

　　“我到潘镇是为了围堵楠竹生，没有太多时间耗在符离身上，他陋习不改，一再挑衅的话，我怕我忍不住揍他。”

　　床上的睡美人呼吸浅浅，鼻子挺翘得能当滑滑梯，金裳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妖，也忍不住一再侧目，“他看起来好乖，真有那么讨厌吗？”

　　“他睡着了乖，睁开眼就讨打。”张天爻觉得符离的脸蛋，就是老天爷预见他性格欠揍，恩赐给他的一层保护色。

　　他但凡丑点儿，早被人打死了！

　　金裳飞到床上，双脚轻若无物一般踩在符离鼻尖，她仔细端详熟睡的少年，“哇！他近看更好看！小爻，你跟他好吧！你们生下来的崽子一定漂亮！”

　　“……都说了我跟他没关系！时间不多了，你别磨叽！”

　　张天爻咬牙，两根指头精准捏住金裳，将这古装丽人变回一只大蝴蝶，随即以毛笔轻扫蝶翅，赶落金色的粉末扑在符离脸上。

　　黑金二色的大蝴蝶在她指尖挣扎，尖叫，“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放开我啊！”

　　张天爻捏着蝴蝶，往符离额心上贴贴，嘴里催促，“黄粱香已燃，他梦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已经不一样了！我只定下了梦的开端，少年心不静，梦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闲话少说，你先进去帮他织梦！”

　　“好啦，好啦，别压了，我自己会进去！”被暴力按压，触角缠进符离头发里的金裳蝴蝶大声抗议。

　　张天爻依言放了手，“你快点！”

　　“知道了！”

　　大蝴蝶得了自由，轻轻颤动翅膀，身体化成一道流光，钻进了符离脑袋里。

　　而此时，梦中的符离，已经遭殃了。
　　……

　　张天爻和罗奶奶拔完葱，就真的走了，把符离一个人扔在了地里。他被困在豆苗中，没法动，无论怎么大喊都没人搭理他！

　　太阳从东走到西，天边的云红了又暗，朔月东升，耕作的农人都回家去了，田野上一个人都没有，安静极了。

　　被恐惧和孤独包围的符离，不知道这是梦，靠着满腔怒火驱散被遗弃的恐惧，以及孤独，“张天爻，等我变回人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先是痛骂，后是诅咒，最后累了，他嘟囔着自己的一百零一个复仇计划，渐渐睡着了。

　　“叮铃”，“叮铃”。

　　有铜铃声响起，符离睁开眼睛，看见一大群雪白的绵羊从远处走过来。

　　领队的是一头弯角大绵羊，随着它雄赳赳的步伐，那脖子上的铜铃一颤一颤，发出清脆的声音。

　　田间的路很窄，人懂得谦让，排队通行，羊儿可不懂，羊群中间臃肿，路上站不下，它们就往庄稼地里窜！

　　符离附身的豆苗就在路边，且苗株矮小，他的视野也随之变矮，这样一群庞然大物冲过来，沿途还啃食野草苗叶，可把他吓的够呛！

　　“你们不要过来啊！”

　　满脑子表情包的他拼命提腿，想要躲进耕地的深处，躲开可恶的羊群，可是，张天爻只把他变成了一颗普通的豆苗，并不具备提着根系乱跑的技能！

　　第一只羊蹄踩到身上，紧接着，无数羊蹄踩上来，有的羊儿就算不踩他，也要用腿撞他，用尾巴扫他的叶子！

　　幸好，张天爻没有做的太绝，豆苗被踩踏，符离并不会产生痛感，只是被一群畜牲欺负还不能还手，也足够把他气到半死！

　　“张天爻，你死定了！你给我等着！”

　　羊群过去，符离正痛骂呢，“张天爻”叼着一根油条，溜溜哒哒的从画作一般的古镇中走来。

　　她一开口，就是奚落他。

　　“啧啧啧，你看着挺惨啊。”

　　“张天爻！你们既然说自己是正规单位，这种不把人当人的事儿肯定是违规的！快点放我出去！”

　　符离气的恨不得咬她一口，可那是脱困以后的事，他必须赶紧变回人！

　　“张天爻”咧嘴一笑，“谁跟你说我做了违规的事？给你一个提示，庄生。”

　　符离没听懂，“什么装生装死的，快点放我出去！”

　　“啧，你这文化课基础不行啊，庄生晓梦迷蝴蝶，背过没有？这是一场梦啊，梦里我治你可不犯法。”

　　“什么？你是说我们在梦里？”符离懵了，“你的梦，还是我的梦？”

　　“同梦。这个梦，由你我的梦境交织而成。我负责构建梦的框架，小镇、田地、人物，但梦的走向和出口，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知道这是一场梦，张天爻并没有真的禁锢他的身体以后，符离松了一口气，“什么意思？我掌握梦的走向，是不是我能喊梦里这些人来揍你？”

　　“你想得美！”

　　故意变成张天爻长相的金裳，慢慢蹲下身弹他的叶子玩儿，“这相当于我造了一个梦中小游戏，定下规则，把你我装在里面，游戏通关的钥匙，就是你结出来的种子。你开过花，结了子，我们就能出去了。”

　　“你搞这一堆破事儿，是不是看不惯我浪费粮食，故意整我呢？我告诉你，我不改！你有本事把我关梦里一辈子！”符离哼笑。

　　你小子有点倔啊……

　　金裳心里吐槽，面上笑嘻嘻，“真的可以关你一辈子哦。你不知道庄生梦蝶的故事，那你知道黄粱一梦的典故吗？”

　　“什么鬼？”符离疑惑。

　　唉，以为只用帮你扭扭性子，没想到还要帮你补课……

　　金裳愁的眉眼低低，“听好了，唐朝有个落榜书生，跟道士诉说自己的郁郁不得志，道士就给了他一个枕头，说枕头能帮他实现所有愿望。书生在客栈里压枕入睡，梦里高中，取贵妻生麒麟子，儿孙绕膝，活到80多岁时锒铛入狱。他感慨一生大起大落后，自尽了，梦也醒了。睡之前灶上黄粱米饭刚蒸上，梦醒了，黄粱饭刚刚熟。”

　　“张天爻”说的故事挺有趣，符离听的津津有味，不过听完之后他有点慌了，“你什么意思？书生在梦里活到80多岁，你是在警告我，你能困我几十年？”

　　“不止，也能是几百年。”

　　金裳是带着张道人的命令进梦的，如果不能让符离体悟到珍惜与节俭二德，她真的要一直困着这小子。

　　“张天爻”短促的回复，轻轻一声，却是斩钉截铁，其中表达的强硬态度让符离不吱声了。

　　他努力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可她今天有点奇怪，一直笑眯眯的，让人看不透。

　　他开始试探，“你真要关我？我吃剩的东西，一个月加起来没几个钱的，不行你放我出去，我给灾区捐点儿？”

　　“噫……你的想法有问题。”

　　怪不得张天爻想揍你，这个性子，确实让人摇头，金裳张嘴提点他，“这不是钱的事儿。人活世间，索取自然的同时，要懂得感恩、俭朴，这是修德养性的第一步。”

　　“昂……“

　　“哦……”

　　不爱被说教的符离开始敷衍。

　　“你现在不听也没关系，时间长着呢……”

　　金裳也不急，她拍拍膝盖站起身，背向青苗，面迎如画古镇，唱起一支千年前的俚曲，悠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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