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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梁臻从此姓容,你也甘心?
二人寻回客栈,安置好南薇的灵柩,天光早亮透了。栖岩和忧服一宿没睡,脸色都不太好。忧服起身,出去了片刻,再回来,手里便端着冒着热气的食物。栖岩勉强吃了两口,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忧服昨天晚上盯着灵柩的眼神,栖岩记得很清楚,是难得坦诚的目光,即便不过一眨眼,他又是一副收放自如的散漫样子,切换地炉火纯青。
南薇死前,说了一些她没听懂的话,她听不懂却问不了,只知道忧服被那些话,辩得哑口无言,然后缴械投降,放任她自轻性命。纵然段忧服故旧的故事,栖岩知道得少,可她却不会在了解他这事儿上做什么假意的谦虚——他这样的反常,一定事出有因。
出了房门,两人在廊前坐下,椅子还未捂热,楼下陡然传来整齐划一的步履声。栖岩循窗望出去,长路两侧,被清出些空地,四五匹马临街而立,身后泱泱人马将整个客栈团团围住。
掌柜急急忙忙从后厨出来,恭恭敬敬问着来意,生怕一个不慎便触了这路英雄,引火烧身,烧了他这依靠了半辈子的客栈。栖岩双手捂着茶盏,懒洋洋地抻着脖子看着热闹。这群人既不是官也不是匪,个个掴着昂贵的利刃,都是些见惯场面的练家子,颇有些规矩。
为首的下了马,有模有样地朝掌柜的揖了揖。距离远,栖岩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猜是来找人的。
听完这路英雄的来意,掌柜如释重负,脸上立时摆出拜年的热闹——只要不是寻仇,便都是自家兄弟。随即手上的动作都利索起来,屈节地让出进门的路,小二变戏法似得抽出抹布,往里迎人,一边招呼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子,藏于其中的暗器,所幸用不上了。
为首的迈进客栈,身后众人也跟着下马而来。四五个人迈着木阶而上,听着“吱呀”声响成一片,落座在楼梯附近的不少人都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们,生怕这“身单力薄”的楼梯不堪重负,连坐他们都要跟着受罪。那四五个人,环绕一圈,目光落在一处,紧接着脚下生风,径直走来。
栖岩远远瞧见一行人,径直奔着他们而来。
栖岩:“……”
为首站定,摘下衣帽,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姑娘、公子,我家主人诨号一个‘羽’字,听闻二位恰逢七凰城,特邀宅上一叙。”
一句话实在莫名其妙,且不说请人不报全名,却打发叫花子似的报个诨号,怎么,你主子是始皇转世,诨号谥号庙号个个都是科试考题,得人人知道?再说,她和忧服在山下也没个七姑八姨的,听闻,你听谁闻的?
忧服支着脑袋,扫了栖岩一眼,栖岩放下筷子,不高兴道:“不巧,我与师叔近日要事缠身,赶路在即,下次吧!”
为首闻言,笑了笑,直起腰来:“我家主人言之恳切,说若等不来二位,便叫我们提头来见,姑娘莫要我等为难。”
“提头来见?”栖岩皱眉,“你是二郎神啊,拜的玉帝?还提头……你有这功夫,我建议你,赶紧去报官。”
“既然姑娘不从,那今日楼下这些兄弟,”为首的声音蓦然硬气了三分,难为表情还十分和善,“也算没白来一趟。”
栖岩差点笑出来。当她几岁,随便说些狠话就觉得她能乖乖跟着走?更何况她对面坐得是谁,是家家供着香火,岁数能当你爹爹的爹爹的段战神,她斜眼打量起眼前的人,还怕你四五匹马,二三十人的兵力?
好笑。
只见对面的‘战神’,淡定地搓了搓手,欲盖弥彰地啜了口茶,给自己端来一截台阶:“我瞧着掌柜昨日刚换一批崭新的梨花木桌,也不便施展拳脚,给他老人家添堵,那……便随你们走一趟吧。”
栖岩:“……”
她这才想起来,‘战神’现在有伤在身,内力也不稳,昨晚上更是不要命地打了一圈人。
于是段姓二人夹着尾巴,只得乖乖跟人上了车。路行大半个时辰,车落在一处静院。恍恍入夏,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的宅邸,屋子早早摆上了冰块。袅袅冷雾蒸去燥热,满屋子似只剩和颜悦色。
二人前脚被带进这看上去荒无人迹的别院,除了两个像是哑巴一样的守门大哥。说是歇息片刻,后脚歇得连太阳都快回家睡觉了,也不见人影来叫。按那些人的话,说是’宅上一叙’,如今连个茶水也不添,也真对得起‘一叙’二字。
忧服面无表情打断栖岩无处安放的不耐:“丫头,别再抻脖子看了,咱们这是被软禁了。”
“软禁?”栖岩和面前一座祛暑的冰块山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喃喃,“软禁……?”
话本子里,江湖、武林脾气都差得很,动辄便是你死我活,鲜少遇上平心静气、围炉夜谈就能解决的问题。但凡事动手之前,总有那么个僵持不下的时候,软禁这个词,便在此横空出世了。占着上风的一方,贪图地位声望,耍着流氓手段,还想着以理服人,求一个恩威并施的兵不血刃,试图用个“软”在“禁”字上头加持些道德人伦。可惜十次里,八次顾此失彼,非但没落个宽厚的名声,还屡屡错过了斩草除根的良机。是以软禁这个词,于栖岩来说,就是过不了多久,主人公就要得救了的意思。
栖岩沉下眉头仔细回忆:“谁要‘软禁’我?流云寨?安家?难道又是宇文霖赋?还是国公府?”
被一圈名号震了个哑口无言,段忧服睨她一眼,对她这一身惹官司的本事刮目相看:“你二十不到的年纪,倒是一身七老八十的霉运,下山才几个月?树了一圈的敌人?”
她掰起指头:“按容屿的说法,流云寨早死干净了,陆子舆又决然不会留着安家,倘若实在侥幸,有些残存势力,也肯定奔着楚王报仇去了,不会来找我。至于宇文霖赋,有软禁的功夫早来砍我了,不会这么斯文。至于国公府,段南薇的死怪不到我们头上,更不可能腾出手来为难我们,”说到这里,她抬眼盯住段忧服,“是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见她将屎盆子朝他这里扣,段忧服换了个姿势躺,十分不买账:“丫头,若说二三十年前,有些鼠蚁记恨,倒是有例可循,时至今日,该入土的入土,该投胎的投胎……”
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
倒还剩一个人。
栖岩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看见段忧服掸了掸袖口,一脸惬意地回了房间。
二人也不知道在这待了多久,只知时光夙夜而过,餐食送的顿顿不差,话本也是应有尽有,横竖都不是软禁该有的样子——除了门口两位大哥确实不让他们离开。栖岩瞧着她师叔这几日,隔三差五不见怪地跟人要些消遣的东西,煮茶看书下棋,旁的事一概忘到脑后,日子过得十分乐不思蜀。门口的大哥也很好说话,偶尔栖岩睡个午觉起来,还能看到段忧服靠在门边,跟大哥聊得兴致勃勃。
他们走得急,客栈也未退房,钱是小事,只是棺椁里的段南薇,却不是小事。只是段忧服一副比老乌龟还耐心的模样,让栖岩急也急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干等,经此一事,倒是对‘软禁’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这日,栖岩正无聊,无端想起了早前听过那些关于段忧服、说书先生压箱底卖座的段子,见段忧服看着一本黑黢黢连名字也没有的书,不算什么正经事,便顺嘴问道:“师叔,你当真帮着皇帝收复了北境?”
忧服轻巧地哼了一声,连嘴也没张。
栖岩抻着肩膀:“如何收的?可有什么趣事没有?”
他轻皱了下眉头,分不清是因为手里书里讲了什么晦涩的东西,还是因为栖岩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书上都写了,自己去看。”
栖岩:“……”
忧服轻叹口气,也是无聊,便颇有心情地同栖岩扯起淡来,翘着腿,手没着没落搭在膝盖上:“逍游公英明果断,还有勇有谋,是个好君主,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他这一身才干,没遗传给他儿子。二世继位后,即便遵循旧政,走他爹的老路,可他倒有个好本事,分毫不差地捡着谗言佞语听,听到最后,连北境都能送人。大概九州命里,该再乱一场。”
“九州七国,萧国不复,梁臻说是誉家的,”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某位‘誉家独苗’,“实权都在容屿手上,他的手底下,从平晋,萧,再到梁臻——你觉着,离整个九州,还有多久?”
段忧服看着栖岩,带着不可多得的正儿八经。她偏过头:“和我有什么关系?”
“梁臻呢,梁臻可跟你有关系?”段忧服鲜少有这样探本溯源,拔树求根的时刻,“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再让梁臻姓回誉?”
栖岩一边听着,一边分神想着,小时候在鸾羽,盼的不就是他这种义正言辞的态度,这样近乎对簿公堂、你来我往的课业吗?可真到眼前,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毫无准备嘛!
“有一个人,”她清了清嗓子,“叫陆子舆。偌大楚地,皆是他的子民,可他却因为杀了一个人,顷刻一无所有了。我悄悄见过他一无所有的样子,坍得一塌糊涂,所以我问自己,倘若我做了梁臻的女君,我会做的比他好吗?”说到这里,也许是她觉得话说重了,又笑了笑,“小时候父亲送我离开暖州,便没想过要把梁臻交给我,正巧,我也不想要。现在这样,他们安居乐业,我身无枷锁,简直再好不过了。”
“是吗,”忧服盯着她,“倘若梁臻从此姓容,你也甘心?”
不知为何,她心中猛然刺痛了一下。很多年前,暖州城墙上,有两面旗,一面铭’梁’,一面铭’誉’,一黑一白,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没有形单影只过,站在城头,有的是年头,有的是没完没了的故事。可现下,这从前觉得“没完没了”的故事,竟真的要走到头了吗?
王旗站左,国旗居右,中为城门。城门下,百姓车水马龙,出作入息,日子平铺直叙,偶尔有空,抬起头对着旗子,凝视个一时半刻……土地的恩德,王族的庇佑,对百姓们来说,难道真的在于一字一姓吗?
她想通了,便笑道:“当然。倘若姓誉能吃饱,那就姓誉,倘若吃不饱,姓誉做什么?”
忧服一言不发的瞧着她,似要将她心底的小九九翻个底朝天,他琢磨着栖岩正经的表情下,是否当真正经,谁知栖岩被她看久了,厌烦地地转过了头去。他笑了笑,差点忘了栖岩向来是个有脾气的。他又拿起那本黑黢黢的书看了起来,蓦地想到什么,轻裘缓带问道:“你知道你下山之时,为何是容屿来接的你?”
栖岩早前就自己猜过:“因为他是父亲的徒弟嘛。”
“因为你父亲临终之前,把你托付给了容屿,”他忧服气定神闲地朝后一靠,不嫌事大地挑了挑眉,“若你有法子让容屿入赘,倒也能让梁臻依旧姓誉。”
栖岩:“……”
三四更天,栖岩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帐顶,灵台十分清明。帐顶只剩下‘托付’两个大字,这两个字兴许被她看得太久,片刻之后,成了两个新字。
忧服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拔茅连茹地勾起了段栖岩一直以来,不宣于口的疑惑。日前栖岩不懂风月,只觉得自己的一腔小鹿乱撞,乃是稀松平常的对英杰的赞赏,从未往私情上靠,况且儿女风月这件事,肯定该顺着章法,睹微知著,一步一步踩出来的。怎么可能无师自通呢?天下有哪一套武功家学,是靠一夜之间,无师自通的呢?
所以那断断不是私情了。
可她在楚宫御苑,却因为容屿的一个动作,一路心猿意马,她眼见容屿策马扬鞭离开靖川,而她孤身一人,满腹怏怏不乐,难道真是自己安慰自己几句,“哦,你只是对陈国路途遥远十分担忧而已”,就能解决的的吗?
想到这里,她蓦然瞪大眼睛捂起嘴,老天爷,她难道真的无师自通了?
越想越当真,心头便似装了口还未拆封的新钟,终于荡气回肠地发出了声响,栖岩把头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卯足了劲似要从身上探出更多些感受,可那感觉近在迟尺时,却马力不足,不经意间,难以和困意抗衡,骤然灰冷,纷纷褪去了。
永鄞城内,一处酒楼牌坊内,三楼临窗处,桌前坐了一位墨袍男子。顺着窗户望去,入眼便是堤边一栋桂殿兰宫的水阁。水阁笙歌鼎沸,高朋满座,门前纷繁芜杂,没几步便是盏透着火的红灯笼,挂满了河堤,远远望去便目迷五色。水阁檐牙穿回,十分高耸,鸱尾挂满绫罗,映在水光里,同莲花灯珠联璧合。
容屿临着窗,斜风瑟瑟,他神色淡淡,静静望着水阁。半刻后,水阁内缓缓走出一位广袍老者,白发苍苍之下,精神矍铄,仔细瞧,正是’朝王”段秦。他身前身后护卫重重,本人却意外慈眉善目。马车沉默等在路边,段秦附耳同身侧趁手的侍卫附耳几句后,便踏上马车。
一衣带水之外的容屿,这才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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