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令月在杏花春馆怔怔坐着，一个人抱膝在床上，只准碧落陪着，谁都不见。中秋家宴的事都传了个遍，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什么，但总觉得透着股怪异。待碧落确认四下无人了，令月才恢复了平静，“快把桌上的桃酥端过来，饿死我了！再倒杯水来就着！”
　　一晚上没吃，跟在太后身边伺候，又嘴里含了半个时辰的黄连，然后又吐了一通，现在令月的胃里空空荡荡，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本来想回杏花春馆就吃东西，结果苏佳姑姑硬要陪自己，也不知是陪还是想观察自己的反应，令月只好又演了半天仓皇失措。

　　看着令月吃得香，碧落忍不住笑道，“格格慢点儿吃。”
　　令月给碧落塞了一块，“你吃一块，嘴角别擦，留着渣，等会儿叫她们瞧见。”
　　碧落点点头，“奴才明白，得叫她们知道都是奴才一个人吃的。”
　　令月眼中很是惊喜，“碧落，你如今进步很大嘛！”
　　碧落却突然叹了口气，“还不是看着格格太苦了，受那些罪……原以为进宫就是好日子了，谁曾想还得受苦……奴才只是脑子转得慢，今后奴才要变得更聪明才能帮上格格呀。”
　　令月很是感动，却一块桃酥哽着喉咙说不出话，只轻轻拍了拍碧落的手背，眼中很是欣慰。

　　令月一面吃一面想，自己入宫已经是没跑了，就是不知道皇帝准备什么时候册封，也不知道能得个什么位分。想来不是贵人就是常在，皇帝应该不至于叫自己从答应做起罢？那也太打太后的脸了。
　　这样一看，漩涡中心令月心情反而是最轻松的，就是不知道今晚圆明园里头多少人睡不着觉。
　　令月掰着指头，方才在耳房里，贤妃被骂得抬不起头，惠妃直接没让来，庆嫔也没免了禁足，看样子皇帝是要搞得人人自危啊……

　　令月心满意足吃完最后一口桃酥，坦坦荡荡里庆嫔也喝完了血燕，只不过就是脾气暴躁，没忍住砸了碗。茯苓急忙招呼宫女来收拾，一面含笑道，“娘娘孕期肝火旺，可也要顾着龙胎才是。”
　　待收拾的宫人下去了，庆嫔才一掌拍桌，“……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宫为何如此！”
　　茯苓笑容亦收敛了劝道，“娘娘别急，这样也无济于事，反倒伤了龙胎啊！“
　　庆嫔深吸一口气，“不是安排了人把她运回后罩房吗？怎么最后还是在万岁爷床上？甚至连药都没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万岁爷是信不过所有人，叫侍卫封了各处，咱们走动不了，连消息也探听不得，本宫如何不慌！若是叫查出什么来……”

　　想起令月那张脸，庆嫔就不高兴。当初三番两次敲打过她，原以为她心里有数，结果转头就巴着太后想上龙床，趁着自己有孕不便伺候就想钻空子，哪能那么如意？若叫她得逞，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摆？
　　为了彻底歇了她的心思，只得坏了她的清白，叫她永生不能伺候皇帝，这才命做御前侍卫的幼弟帮着策划了这些……可如今事出所料，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只怕引火烧身……不会的，不会的，弟弟不过是算计了个出身低贱的侍卫，咬死了不认就是，跟瓜尔佳氏扯不上关系的……

　　茯苓道，“娘娘有身孕，若是不舒服，难道还请不得太医？只不过得缓两日，万岁爷刚叫嫔妃禁足，您就不舒服，这是跟万岁爷打擂台呢。”
　　庆嫔缓缓点了点头，“是了，这倒是个好主意……茯苓，今儿她出现在龙榻上，太后又单独跟万岁爷说话，莫不是劝万岁爷收了她罢？”
　　茯苓是庆嫔娘家送进来的，一向聪敏，被庆嫔倚重。听庆嫔这样说，茯苓顿了顿，才敢开口，“……只怕此事是太后的意思，娘娘，咱们无能为力呀。”

　　庆嫔目光微冷，“我动不得太后和惠妃，难道还动不得她吗？好啊，她有胆子攀龙附凤，最好也受得住本宫的刁难！”
　　茯苓知道庆嫔莽撞，入宫年限也短，少不得心思浅些，忙道，“娘娘，此事还是慎重些罢！”
　　庆嫔扬扬头，“本宫如今怀的是皇上的龙胎，又受了这一年宠，家中父兄都有升迁，难不成还怕她！如今便是富察家，也不敢小瞧了咱们！我便不信，太后能为了这么个孤女，发落到本宫头上！”
　　见庆嫔如此骄傲，茯苓咬咬牙，终归没再说话，只是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令月睡了个好觉，红光满面，感觉非常不适合现在的状态，遂往脸上多上了些粉，眼下又打了些黛色阴影，再忍住了一早上没喝水，嘴唇干到裂皮，看着就像那么回事儿了。
　　果不其然，秋桂过来敲门，“格格，太后亲自来瞧您了！”
　　令月衣裳都没换，还是昨晚那身，看着只是简单梳洗过。太后瞧她一副惊慌的模样，都忍不住起了三分心疼。
　　令月一见太后，就扑到她脚下，磕头并带着哭腔，“奴才犯了死罪！太后！奴才不知！奴才不知为何醒来就在东边耳房！奴才真的没有去过！奴才绝没有不该有的心思！至于什么侍卫，奴才就更不知道了！奴才一直在太后身边伺候，怎会跟他人私下往来！求太后明鉴啊！”

　　太后见她如此惊恐，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你是什么样的人，哀家能不清楚？哀家当然相信你是被人算计的。你放心，此事皇上在查，过些日子定会给你个结果的。只是……”
　　太后住了嘴，令月茫然地抬起头，双颊挂着晶莹的泪水，“只是什么？”
　　太后叹了口气，“好孩子，委屈你了。你上了皇帝的龙榻，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算你还是清白之身，可一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将来……只怕也得伺候皇帝。若不然，便要么出家要么去死了……哀家舍不得你年纪轻轻就常伴青灯古佛，你放心，哀家跟皇帝说了，定不让你受委屈。”

　　令月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双眼眨了眨，似是不敢相信，“奴才……要入宫？”
　　太后垂下眼帘，“你放心，将来惠妃就是你姐姐，还有哀家护着，谁敢欺负你？此事无法转圜，好孩子，皇帝说了，等回了紫禁城便册封你。”
　　令月跌坐在地，怔怔道，“奴才没想过……太后，奴才没想过入宫的，奴才只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然后又爬起来，重新伏在太后脚底下，“太后，您待我恩重如山，令月铭记于心，绝不敢同惠妃娘娘争宠！您这是为了保奴才的命，奴才明白！便是今后进了宫，也绝不争宠，奴才只愿一辈子伺候太后和惠妃娘娘！”

　　太后倒是没说什么，却也没接话。辛辛苦苦把她送进宫，难不成就是为了叫她在宫里当个隐形人的？做梦！
　　不过当下令月情绪不安，太后也暂且按下许多想法不提了。“你先好好休息，养养身子，旁的事都先不急，啊？”
　　令月感激涕零地望向太后，适时咬唇憋出一滴眼泪，“奴才谢太后疼惜。”
　　太后拍拍她的手，“你受了惊吓，这些日子你好好在这儿休息，不必到哀家跟前儿来伺候了。”
　　令月心思一动，也未曾婉拒，只轻轻咬着嘴唇点头，宛如一只受伤的小鹿，“是。”

　　此后两日令月待在杏花春馆根本不出门，连房间都不怎么出去，除了碧落，旁人都不许近前伺候。令月似乎也吃不下东西，每回碧落端进去的饭菜，最后都叫碧落吃了。沉香还想叫膳房做些好的来，谁知膳房总管推辞半天，连钱都不肯收，只说膳房忙得很，庆嫔孕中闹胃口，膳房做什么都吃不下，如今都忙着伺候庆嫔，就为能叫她吃口饭，旁的事儿实在匀不出人。
　　令月知晓，亦只淡淡一笑，“挣钱的买卖就没见过没人做的，怕是有人拦着，不敢收咱们的钱。”
　　碧落点点头，“可这每天冬瓜白菜的，也太委屈格格了。自打中秋之后，就送过一回肉。”
　　令月毫不在意，大口扒饭，“如今这样，已是瞧了太后面子了。还是老规矩，给你剩点儿，最后把油抹嘴上，叫外头看见……嗯……冬瓜白菜也很好吃嘛。”

　　一日午后，碧落端着空空的碗盘从房里出来，沉香见了她便问，“今儿格格吃饭了么？”
　　碧落叹了口气，“就吃了两口，剩下全叫奴才吃了。”
　　沉香也跟着叹气，“我猜也是，你看你嘴角油亮亮的，你这一天吃几顿，当心衣裳穿不上了……膳房送的就那么些素菜，荤腥都比以前少了，格格瞧见了难免伤心，更吃不下了……他们这是看格格笑话呢。”
　　秋桂皱着眉，“还有太后在呢，他们就敢这么作践格格，我去告诉苏佳姑姑！”
　　“回来！”沉香一把扯住秋桂的袖子，“格格最是懂事，必不肯为这事烦扰太后的。”
　　秋桂虽是太后身边的人，可沉香是静太嫔身边的掌事宫女，过来是做令月身边的掌事姑姑的，于是也不敢不听她的话，也未轻举妄动。

　　碧落收拾了碗盘，转身进了房，把这事儿告诉令月，未免有些担心，“格格，如今她们都瞧着你食不下咽，万一过些日子你气色看着太好了，她们会猜的。沉香姐姐倒是无妨，只是那个秋桂，难免不去苏佳姑姑那儿嚼舌根。”
　　“吃素本来就会瘦嘛……”不过令月想了想，还是忍痛道，“不过还是做得像些罢……那从今儿开始，点心我都不吃了。以后的份例你都拿出去，跟如霜和点翠她们分了罢。”
　　碧落抿嘴笑了，“格格真是对自己狠心，那么爱吃的点心都不吃了。实在不行，您就每天只吃一块儿？”
　　令月很是动摇，但想了想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坚决一狠心，“不吃！一口也不吃！你要敢使坏在我面前吃，回头我就叫沉香给你讲宫规，念得你耳朵起茧子！”
　　碧落立刻态度端正，“奴才记住了。”

　　笑了一通之后，令月又问，“听说庆嫔不舒服，可解了禁足？”
　　碧落迟疑着摇摇头，“没听人说呢。”
　　令月心里盘算着，闹出这么些动静，皇帝都没松口，难不成……真跟瓜尔佳氏有牵扯？
　　这么一想，令月又问，“咱们什么时候回紫禁城？”
　　“内务府已经在筹备了，再过六日就要启程。”
　　回紫禁城的路上，总能有法子打探消息。当然，不止令月。

　　回程的那日，令月总算是去万方安和给太后请了安，太后也未多留，叫她回去收拾东西，免得落下什么，又得差人回来取。
　　杏花春馆里头，宫女们都往箱笼里头收拾各种衣物首饰小东西，令月的东西不多，碧落并着几个小宫女很快就弄好了。一时间，园子里头都在搬搬抬抬，乱得很。
　　好容易出来，各宫都安排了人出门打听，故而四处都有人走动打探消息。然而这几日，九洲清晏口风紧得很，愣是没透出半丝儿风来。查了这些日子，谁也不知道皇帝查出来什么。

　　不过碧落却回禀，“听说刑部抓了庆嫔的弟弟荣察，只是不知如何了。”
　　令月皱了皱眉，“从哪儿听来的？”
　　“听膳房的人说的，好像是……敏嫔娘娘的宫女提了一句。”
　　敏嫔不如庆嫔受宠，可也有家世，这些消息倒不像是假的，只不过这时候放出来……这不是叫庆嫔干着急么？皇帝早吩咐了御前的人守着庆嫔的车架，庆嫔自然不能安排人搞什么小动作。
　　令月微微一笑，看来庆嫔得罪的人可真不少。
　　这一路上担忧家中，马车颠簸，可真是难受得不得了。要是龙胎出事，这个节骨眼儿上，可就是罪加一等了。
　　令月想起当初替庆嫔描的花样子，轻轻一哂，谁是水仙谁是牡丹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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