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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仓固魂之二
在深沉的夜里,火光是如此明显。稷野成焦土,触目可及尽是大火过后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血肉和各种事物被烧焦的气味,照天赶到下溪村时所见便是如此一幅场景。他终究是晚来一步。
他叹了口气,背手走进这个不再能被称为村庄的村庄,所过之处无论是火焰还是残肢,抑或是残余的妖力妖气皆消失无踪,唯余大大小小的抓痕牙印和腐蚀的痕迹深深刻印在土地和房屋上。复行数十步,他忽地停下侧耳倾听,同时鼻翼微动,两息之后便朝一处急行而去。
又路过七八间面目全非的村舍,照天终于听到一个尖锐刺耳的男子嗓音笑道:“嘿嘿嘿,我只是拜托输敌哥哥留下些他的残羹冷炙,好让我们这些不善战的小妖怪也不虚此行,没想到他居然给我留了这么一份‘碧玉怀珠’,这要我回去怎么感谢他才好。”话音未落,便有一粗犷浑厚的声音插言道:“你小子在主帅帐前别的没学,倒是学了这些东拉西扯的调调。”
另一人立马附和道:“啧啧,输细,别多废话了!兄弟们跟你跑这一趟可不是来听你废话!先说好,腹中珠胎我不跟你们抢,但这小娘子一只白嫩嫩的大腿我是一定要的……”众妖不堪入耳的血腥言语间夹杂着有女子的呻|吟求救声。
照天收敛了气息,放轻脚步悄然接近了那里。只见四五个体态瘦削、拘着腰背,身体或多或少尚有妖兽特征的男子围绕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那女子躬着身体侧躺在地上,双手牢牢护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一身衣衫已是残破不堪,露出的身体上尽是擦伤抓痕。眼见其中一黑甲男子弯腰扯住她的一只腿脚,照天便也顾不得其他,飞身向众妖袭去。
其中一个身穿奇异盔甲、皮肤黑灰、贼眉鼠眼,鼻下对称长着四根硬挺长须的妖怪很快就发现了他,大喝一声就变成一只巨鼠冲向照天,他身边的同伴见状皆是摇身一变,或作飞蝠、鬃犬等飞禽走兽,或双手变得大如蒲扇,其上遍布倒钩尖刺,或头身一扁甩尾入地,露在地面的锐鳍飞快朝照天袭去。
照天冷哼一声,眸中血光一闪,右脚发力时重重往下一跺,妖力化作奔流直袭地中旱鱼,同时双手间浓黑凝练的妖力汇聚成两柄坚强。他双手同时发力,将手中双枪同时往前掷出。那妖力凝聚成的飞枪和土地中的妖力呼应着,几乎是同时到达了众妖面前,旋即猛然膨胀成嵌入大地的黑日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那浓郁的黑色妖力并未如其中蕴含的澎湃一样散开向四方肆虐,而是凝练得毫无存在感,几乎要让人将其忽略。但只有真正面对它的人才能感觉到其中令人头皮发麻、连灵魂都要吞噬的饥饿感和无法逃离的吸力。
鼠妖输细心中大骇,脸色惨白,不知来者何人,只知自己等妖绝对无法抵挡。但要逃离的想法刚刚出现,深沉的黑暗便将他吞噬。思绪不过瞬息,来人将他们尽数诛杀也不过瞬息。
照天向前冲行几步后便停了下来,他眼前已经没有什么妖怪了,有的只是一团若黑沼翻涌着的黑色光球。他皱着眉,却是毫不犹豫地抓着那光球放入口中,未作咀嚼便咽下。
做完这一切,他连忙朝不远处那妇人的方向走去,等他走近看清那妇人的状况时,眼中尽是不忍。“姑娘,你……”照天顿了顿,叹了口气复又说到:“你有何愿望,我若是能办到,便尽力替你去办。”他本以为那群小妖对着猎物仅是戏耍了一番,这女子仅有些皮肉伤,却不想皮肉伤是皮肉伤,但那女子不仅浑身是淤青擦伤抓痕,甚至颈下生生被撕去了块皮肉,血水染红了一大片土地,而且她染上了鼠疫,只剩一口气吊着。
阿越本被那群妖怪折磨得要失去意识,唯余一丝清明让她护着自己的孩子。耳边传来的略显苍老的低沉男声让她聚集了几分思绪,不知是何人救了她,但她想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张开了嘴,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请你救救,我的,孩子……我,我已,无力生下他……求你,刨开我的肚子……救救他……他还活着……我能感觉到……”
闻言,照天心中一凛,俯身将右手探出,悬在那妇人的鼓起的肚子上垂眸探查,感受到了很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气息。很快,他收回了手,对那妇人点了点头,“好。”
阿越费力的睁开眼,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白须的黑色人影,“多谢!”说完她便脱了力,又一次昏了过去,气息渐渐衰弱。照天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不敢耽搁,怕母体死后孩子在腹中浸染死气,便站起身来,并右手二指为刃,迅速一划,左手配合着做出探取的动作。一个呼吸的时间后,他怀中便抱了个沾了血的、湿漉漉的婴儿,而那妇人也正在此时断了气。
照天没有耽搁,右手一挥,村庄里剩余的火焰和尸体都被悄然出现的黑光吞噬,仿若从未出现一般。随后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下,将怀中的婴儿裹得严实后便抱着他在黑夜无色的冷光中离去。
这孩子未降生便遭此大难,更是被生生从母体中取出,身体羸弱,但恐怕担了不轻的命格,且看他造化吧!照天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无数星子,无声叹息。
照天护着怀中婴儿尽全力赶路,几乎是瞬息千米,一个多时辰便已回到碧落村中。他行至自家府邸门口,本以为子夜时分众人应已熄灯就寝,但眼前灯火通明将他惊了一惊,又觉府中隐隐笼了一层悲戚愁云。他心怀疑虑快步走至正厅中,只见一天青衣袍的俊秀男子于上首正襟危坐,半阖着眸子似在思索,一旁的桌上放着一个玉盒。恍惚间,照天只觉自己看到了月亮。
惊讶间,照天没有收敛住自己的气息。一旁的侍女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吓了一番,忍不住“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老族长。”
那端坐上首的青年早就抬眸看了过来,照天甚至觉得他早就发现自己进了碧落村。照天颔首,不等侍女再言,便半是试探地对那青年弯腰行了一礼,这一动作又将那侍女惊得愣住了。
“相比这位便是月神的使者,老夫是照晖的父亲,食地上一任族长。我食地一族向来坦荡无拘,族中后辈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多担待。”照天走到“戚梓鸾”面前,又问道:“敢问使者如何称呼?”
见眼前的青年看着自己,愣了愣才回答:“戚梓鸾,叫我的名字便好。”照天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怀中的婴儿,旋即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回来途中救下的孩子。”接着说了自己路过下溪村一事,说到刨腹取子使却未见得戚梓鸾神色有变,心中暗下赞许。
在照天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时候,沧岚月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怀中的那个孩子。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孩子身上有什么在吸引着他。缺了一半的月亮无时无刻不渴求完整,一半吸引着另一半,圆满的事物自始至终就期盼圆满。那个孩子,便是他沧岚月的半魂投世,命格极重。但——身体太羸弱了,凡人的身躯承受太重的命格便易早夭,此子降生之时更是纠缠了一分死气,与人的阳气相冲,若是不解决,想必活不过半年。
沧岚月回了神,看向面前须发皆白却面容必剪苍老的黑衣男人,正要开口,便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照天将怀中的婴儿交给一旁的婢女,然后便见着照晖有些慌乱地跑了进来,皱眉正要斥责,却看见他一脸悲痛,转而问道:“出了什么事?”
“祖父,妹妹她,先天不足,魂魄已散。”照晖怀中仔细抱着个冷冰冰的襁褓。照晖朝他怀中看去,只见其中的婴儿已经渐渐失去人形,身上已经出现了一层橘黄的绒毛,不多时便会变回食地原形。
照天接过襁褓,忍下心中的悲痛,细细探查了一番,随即摇头道:“太仓尚存,但魂魄逸散,无力回天。”随后他长叹一声,“我早该想到的,自你母亲再孕时就该猜到这一天!”
“祖父,这是,这是为何?”照晖隐隐猜到什么,犹疑问到。
照天看了一眼没有什么表情的“戚梓鸾”一眼,怜爱地看着怀中已故的孙女,语气幽幽,“食地之祖,你的曾祖乃是这世上第一只食地,是真真正正的神兽,真正有吞食天地之大能。他随灵神游历四方,灵神离开凡间后,他仍在凡间四处游历,最终遇见你的曾祖母。你曾祖母是一只金被银床的猫妖,他们那一支是猫妖族中较为特殊且羸弱,食欲无尽而爪牙不利,唯原形重量非凡而胜敌可取。为了子孙后代,也为你曾祖母的族人有一安身之所,你曾祖父吞食了邛川积蓄的天地毒瘴,有了此处一片净土。他更是散了一半的神性神力,散于你曾祖母族中,这才有了有吞食万物的食地一‘族’!而你曾祖父自己则自降为半神半妖之兽,唯余一颗太仓示其神威。也正是因此,你曾祖父才能与你祖母诞下我。”
“神兽永远不会有神兽的后裔。神兽本无族群,生而与天齐寿,不需要用后代来延续血脉。此乃鸿蒙定数。天地依鸿蒙而生,鸿蒙是天地的根本。”照天说此处,天空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众人朝外望去,只见无数电光闪过,竟是蕴着天雷滚滚。毁身灭魂的天雷是天道最锋利便捷的惩戒。
照晖立刻反应过来,刚刚祖父的话是泄了天机,又是一阵慌乱。但一股熟悉的神力突然触动他的神识,他顺着望了过去,只见“戚梓鸾”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翠色中交织着苍黛的玉简。“戚梓鸾”手腕一抖,那玉简便脱手向外飞去,在闪电的空隙里融入夜色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众人只听得那滚滚欲落的天雷似乎是顿了一顿,随即渐渐止息,再无声响。而外面的黑天既无星子也无太阴,像极一块黑布遮天。
“神器已出,护食地无虞。但今后万不可妄语。”抛出玉简后,“戚梓鸾”开口解释道,“此乃沧岚月所书玉简,其上‘隐’‘护’二字。半刻之后雷云散去,便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多谢梓鸾小兄弟!”照晖向“戚梓鸾”点了点头,“今日是我多言了。”
“戚梓鸾”未作回应,而是主动提起了另一件事:“这个人族婴孩,你要如何处置?”
“众妖乱世,嗜血滥杀,我等食地有半神之称,不屑与之为伍。吾与吾儿常年在外,便是为了对人族施以援手,然为保族群周全也不敢大胆行事,只能在暗中救人,或施予帮助。救下这个孩子,便是与他有缘,我想将他收为义孙,养在身边。亲孙已殁,此子尚慰我心。”
“他命格重,本就不是凡身能够承受,又在降生之时遭逢大难致使魂魄不稳、先天不足,仅余半年寿命。”
照天心中一惊,未曾料到情况比他想得更糟,又听到“戚梓鸾”继续说到:
“况且妖气妖息本就于凡人有害,碧落村妖气弥漫,他若在此处长时间浸染妖气,最多十日便会夭折。”
“那该如何?”方才听到祖父与戚梓鸾的对话,照晖已经明白了那突然出现的婴孩的身世,他刚失去了初诞的小妹,此时又要见刚降生的婴儿夭折在自己面前,更是不忍心,着急地询问。
“戚梓鸾”眸光闪烁了几下,看向照天道:“太仓固魂。”一字一顿,字字仿若鼓槌打在照天的心上。
照晖不明所以,又要开口,却听见照天突然苍老了许多的声音:“去请你的母亲来。”
妖不似人产后有虚弱之态,只是他母亲小女夭亡,悲痛欲绝,哭肿了一双眼睛。照晖劝了好久才将人劝住,又差人请戚梓鸾到前厅歇息,自己亲自照料母亲,一颗心悬着在床前守了好久,一时也忘了顾及贵客。族中向来以父亲、祖父做主,如今他祖父归来,照晖也就有了主心骨,此时听到祖父要叫他母亲过来,只疑惑着去请,以为母亲有什么救人的独门法子,祖父要请母亲帮忙。
不多时,照护便虚扶着一素采衣衫的妇人到了前厅中坐到照天下首。洛橛见着照天怀中孩儿的襁褓,泪水就湿了眼眶,声音颤抖着问道:“阿公唤洛橛来是有何吩咐?”
照天看了戚梓鸾一眼,正要按捺住心中不忍而开口,就听到身边传来略带疏离却笃定的声音,好似先生为学生解惑一般。
“照天前辈回程途中救下一婴儿,但他命格过重,身体羸弱,魂魄不稳,不日将亡。然令嫒虽逝但太仓尚存,可让照天前辈以固魂草为媒,吞因果而使太仓融魂,救这婴儿一命。太仓入魂,他身周的妖力妖气便会存于太仓之中,不会危害到他自身,你们便可将他养在身边,是奴是子全凭你等。夫人你是令嫒的母亲,愿与不愿全凭夫人做主。”
闻言,洛橛婆娑泪眼中复杂非常,有痛心不解愤恨之余,双眸四转间望见侍女怀中乖巧粉嫩的婴儿。那侍女见状连忙俯身让怀中的婴儿离她近了些,她见那乖巧的粉嫩婴儿十分虚弱,心中忽生一阵怜惜。她的雨儿本该是这么可爱的……雨儿,是她早就给腹中孩子起的小名。一旁的照晖呆愣而立,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洛橛闭了闭眼,豆大的泪珠划过脸颊,留下两道晶莹的泪痕。她沙哑着嗓子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救,便救吧。他带着雨儿的太仓在我身边,就是雨儿在陪着我。依月神赐名,他便是照月疏,我的,第二个孩子。”只是她闭着眼睛,不愿再看。
照天心下了然,向戚梓鸾点了点头。随后让侍女将孩子交给戚梓鸾。
感受到那藏在灵魂深处的无比熟悉的气息,沧岚月感觉身体都僵硬了,他闭眼长舒一口气,敛去眸中多余的神色。
“戚梓鸾”左手单手抱着婴儿,右手伸出两指夹着一道金光勾勒着的灵符,两个婴儿都脱离了原来的怀抱,浮在空中,并排着躺在“戚梓鸾”与照天胸前的高度。照晖隐隐察觉有极为精纯的天地灵气在向此处汇聚,定了神认真地看着,他的母亲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浮在空中的两个婴儿。
“去!”
灵符飞向两个婴儿的瞬间,桌上的玉盒乍然碎成粉末,一道杂着朱红的翠光紧随金光,融入其中。灵符包裹住固魂草,化作一团金光包裹住了两个婴儿。旋即照天咬破舌尖,逼出一滴心头血,同时伸手向金光中一探,额上顿时冷汗密布。但很快,他便从中取出一颗淡蓝带金的柱子放入口中,未曾咀嚼便直接咽下。
金光散去,原来躺着两个婴儿的地方仅余一个。那男婴呼吸均匀,气息绵长,已无颓败之势。黑天之中突然出现一会云半掩的白玉盘,众人不自觉望去,像是被什么吸引着失了魂魄。待众人回神之际,耳中回荡着一声冷淡疏离的“告辞”。而戚梓鸾原来坐的地方躺着一个被黑袍包裹的婴儿,天青衣袍的男子已不知所踪。
照天起身,沉默地抱起那个婴儿交到洛橛怀中。
待众人离去后,他望着渐渐亮起的天边,忽然闷哼一声,动作迅速地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他隐窥得天机一眼,照月疏应与鸿蒙关系匪浅,将是人族与妖族之战的关键。
呵,天地造化!
他看着渐渐升起的红日,口中却低喃着:“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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