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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鸿鹄
乐师们合奏组曲,意味着吴知县的生辰演出即将散场,管家在这时找到金吉仁,他靠在香樟树上给身边人摇着折扇,顺着扇子看过去,一步之外就是不施粉黛的凌霄,二人边说边比划,讨论着今天节目的得失之处。
管家踌躇着不知道能不能打扰,金吉仁先注意到了他,以为又和以前一样,有人想要结识凌霄,上前询问道:“久等了,是来找凌霄的吗?”
“不,我正是来找您的。”乐声已经结束,宾客散场的间隙,管家赶紧长话短说,“金先生上回给我的信我吴知县看了之后很是上心,现下特邀您去书房详谈。”
“现在吗?”
“正是。事发突然,谢巡抚今夜就要动身前往京城,您千万要把握住机会。”管家知道这场谈话关乎明德剧团的前程,也郑重起来。
凌霄接过金吉仁手里还没收起来的扇子,拍了拍他的手臂,金吉仁跟随管家快步走到书房,吴知县和谢巡抚已在等候。
谢巡抚长居建康,原计划在梁溪县停留十日,本安排在后日中午几人小聚细聊。谁知刚刚京城那边来了消息,说是谢老夫人病重恍惚,昏沉中反复念叨着小儿子的名字,谢家人赶紧飞鸽传书至建康,又快马加鞭送来梁溪,希望谢巡抚早日返京。
看起来吴知县已经和谢巡抚知会过引荐一事了,金吉仁刚落座,谢巡抚就开门见山:“金先生有所不知,我新年里去了趟京城,京城的文人雅士也久闻凌霄的盛名。我不太明白金先生如何还需要我的引荐?”
谢巡抚的语速很快,金吉仁也不耽误时间,免去了自谦的客套话,回答道:“钟鸣鼎食之家都有自己的戏班子,明德剧团在京城空有其名却无处落脚。而茶楼酒馆大多由歌舞说书人不定场助演,极少有需要我们一整个剧团的场合。”
谢巡抚问的是凌霄,金吉仁答的是明德剧团。谢巡抚意识到其中的区别,回忆了今天自己看了三场节目,黄梅戏、大平调、昆曲,每场都是精品,毫不逊色于王侯将相府里的戏班子。安排一两场节目不难办,但哪有舞台能完全容纳这个成熟完善的剧团呢?
金吉仁有自己的坚持,谢巡抚捋髯琢磨,吴知县趁此空挡见缝插针,嘱咐管家为谢巡抚准备一些干粮糕点、换洗衣物和盘缠。
“你们是想要扎根在京城吗?”话刚说出口谢巡抚就觉得自己明知故问了,不满足于特定的出场演员,明德剧团显然就是奔着常驻去的,不待金吉仁回答,谢巡抚又问,“今日我领略到明德剧团的雅俗共赏了,请问金先生有没有设想过到了京城是想将剧团打破重组成宫廷御用的新班子,还是保留自身的完整性独立性?”
很现实的问题,答案通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金吉仁从小生长在明德剧团,师长、兄弟姐妹、爱人,现在还有一群年轻的小朋友们都在这里,金吉仁自然希望保留明德剧团的全貌,但明德剧团教会金吉仁最重要的道理是:人的思想是流动的,相聚和别离是世界上最常见的事情。未来如何发展真不好说,金吉仁道:“这两条路一条比一条难走,谢巡抚有何指教?”
“宫廷的文献资料会更全面精专,但竞争激烈,重门第,技术并不是立身之本,且不太可能让剧团所有人在此容身;更难以避免与权力斡旋,就是典乐被诬陷成‘巫乐’也是有的。而若是想让明德剧团在京城有立足之地,难的不止门路,既要被那群挑货认可,又要不被人家眼红找事,此外民间的风头最好不要超过宫廷班底,要做到这个地步,金先生可得好好筹谋一番。只为定居谋生的话,像周耽那样自己开酒馆办个场子倒是很好,不过明德剧团哪怕仅凭江浙地区的盛名也不愁吃穿了,野心定然不止于此。”谢巡抚分析得很全面,“目前我能做的好像只有帮你往上举荐一二。过几日等我到了京城,我再找礼部的同僚帮你问问。”
金吉仁和谢巡抚互相留下通信地址,谢巡抚便拿着两个包裹星夜启程了。吴知县、金吉仁送他上马,金吉仁向二人深深作了一揖,道:“刚才没找到机会道谢,感谢谢巡抚、吴知县的知遇之恩。”
“现在道谢可太早,等事情有眉目了、办成了,再谢不迟。走了老吴,有事写信!”
谢巡抚的声音飘散在马儿扬起的尘土里,吴知县扶金吉仁起身:“明德剧团本就不是燕雀而是鸿鹄,你们有这个能力,我们愿意助力每一个梦想。政客骚人,哪个不喜欢风花雪月呢?希望明德剧团有一个好的未来。”
往宅子深处走的时候,吴知县问起映红的近况。吴长风和映红的恋情开始于吴家和明德剧团熟识之后,对这个从小和祖母相依为命的侄子,吴知县总是诸多关照,对于他和映红的曲折故事,吴知县说是见证者也不为过。
“年轻人多经历一些是好事,哪有谁的生活是一帆风顺的呢?”金吉仁不想背后说人坏话,这还是在别人长辈面前,但映红的沉湎难过就在眼前,他说,“映红当时可是消沉了一阵,半夜也不睡,就去河边练功。大晚上一个情伤的小姑娘在河边挺让人担心的。都说时间能抚平伤痕,但我总会想,吴公子、映红、张家小姐、赵乐师他们四个人的事情真的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吗?”
吴知县点头表示同意:“吴长风和张家小姐没见过几面,更别说喜欢人家了。张家情况也不复杂,夫人小姐没什么话语权,家里老人不肯放掉这门婚约,他们不明白日子是孩子自己过的。张遥和赵乐师还来同我拜别过,看起来倒是良配。吴长风和周耽不同,他不是有两意,是懦弱。他从小只知读书,和映红相处是情窦初开,祖母和张家人都对他施压不肯松口婚约,这个局面对他来说太难处理,就跑去从军了。他们四个人看似每个人都做出了选择,但我夫人告诉我,映红的处境最难最没得选。”
说到这里,二人正巧路过议事厅,里面传来周夫人和周耽的争吵声,听起来已经吵了有一段时间。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你怎么确认她不是费尽周折来到这里?哪怕我放她自由,她自己有能力谋生吗?”是周耽的声音,不同于外人面前的翩翩公子形象,他扯着嗓子喊,好像声音大就能更占三分道理似的。
“我不是要你赶她走,我是要你给她选择的机会。当初要她来府上,你软硬兼施,没听她深思熟虑后的意见。现在她自己说想走,你又巧言令色不让她走。你多自以为是啊。”周夫人声音不大,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周耽吵架简直是妙语连珠,他几乎不带停顿地反驳道:“我自以为是?要是有人愿意养我供我一辈子去,我也愿意给她作小啊。我问你,她若后悔呢?难不成我还要给她走回头路的机会吗?我们家又不是寺庙,说还俗就还俗,说出家就出家。你也不是佛祖,不需要也不能够普度众生。周睦,你好好告诉我,其实想走的、觉得痛苦的人,是不是你?”
议事厅里周夫人、周耽吵得脸红脖子粗,花醉站在周耽侧后方低头不语。周耽招呼顿在门口的吴知县和金吉仁走进来:“姐夫你是不是更喜欢薛姨娘,让我姐受委屈了?我的妻妾想走想留自己不会跟我说吗?用得着她给人出头?”
吴知县自觉没有惹人伤心,但周夫人这段时间的郁郁不欢不假,他说不出话,周夫人深深看了一眼沉默的花醉,叹了口气,还是说:“我当然明白‘多情公子’招蜂引蝶并不全然是你一厢情愿,你那些莺莺燕燕里也没几个薛姨娘这般的贞烈女子。我管不住你,但若有一天她跟你说她要走,她能走,希望你还记得今天说的话。”
周夫人风寒还在缠绵,吵不动了,周耽却还不够尽兴,他抓住方才的话头:“我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了要你管我?爹都没说什么呢。周睦是又看不惯我了,还是在这里指桑骂槐?姐夫你摸着你的良心给我一个答复。”
吵架最怕没有人接住话头,寂静给周耽泼下一盆冷水,议事厅里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金吉仁刚得了吴知县的知遇之恩,又把映红的事情聊开了,此时不缓解厅内尴尬好像都说不过去。他说:“诸位消消气,我虽没有婚配,却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才吴知县在门口送别谢巡抚时同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想起我们剧团的一位妹妹。小妹妹从小衣食无缺备受宠爱,外貌性格俱佳,不愁嫁不到好人家。但她本就是鸿鹄而非燕雀,便选择加入明德剧团各处游历,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十分晕船,一路吃了很多本不必承受的苦头,但她喜欢这样的生活故而从不抱怨退缩。所以我想说,大多数人在痛苦难耐的时候是会主动求变的;饱受痛苦还乐在其中,这样的人是旁人劝不动的;若是尚在权衡挣扎之中,也不必急于求成,事缓则圆;而开了心智的人是做不了俗物的,真正的鸿鹄是没办法被养成燕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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