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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真相
身后背包装得尽是鬼首那堆无用的行李,沉得令王洝难以忽视,仿佛时刻提醒自己,还拖着一个巨大的累赘。
世界辽大,鬼首无影,又该去到何处,寻其踪迹?王洝忽而忆起,江岷酒店厨房的地上,有一被鬼尸凿开的裂洞,连通阴阳两界,自己能将其修复,亦能将其开启,若能从那里去到阴间,定能探知一二。
阴风无歇,残卷破空,天沉一片低压,无月无光,街边点灯,却仿佛尽是苍灰。
粒土青坟,荒草无生,王洝脚步踏落,不知踩上的是碾石还是骨碎。林木枯枝中折,碎叶不挂,远山墓石乱堆。楼台顶阁远望,不见故乡,泪鬼仓皇。血河悬天,直泄万里而下,孤魂沉浮,虫蛇慢爬,腥风扑面。石桥阶层冰冷,回头无盼,浅岸残花无依,空吹影断。银骨堆楼,纸火相照,城街游鬼,枯尸散逛,四下哭笑不清,阴咒声声灌耳。
平原无尽,野魂摆渡,城门之下,鬼军立守,持刀披甲。长桌排开,血墨染笔,鬼魔坐台,登记名册。
来往死者,去往何处,皆有记录。此处纸书成山,堆落坊间,如若一一找寻,可谓大海捞针。
王洝收落灵息,减尽辉光,以免太过惹眼,随众踏入殿内。偌大阁楼,满目皆落纸书,从顶至地,台架无一空处。墙侧摆一石台,鬼尸趴于桌面,身着青蓝官服,正闭眼小憩。
王洝缓而走近,抬起手来,轻轻推过鬼官。
鬼尸的梦境浅散,不知谁人这般大胆,竟敢侵扰自己香睡,大梦初醒,鬼官惊坐,猛然拍上桌案吼道:“呀!哪个不长眼的……”
怒声骤停,鬼官抬眼望向王洝,这般容貌,岂是真实存在?
鬼官呆愣无言,只觉大梦依旧,定是未醒。
王洝试探着问道:“大人?我……想打听一人,能不能……”
鬼官立马疯狂点头:“能能能!当然能!你说!你说!”
……
“能什么能?”
厉声忽而传来,王洝闻声望去,来者身披黑衣,长发散落,尸面青黑,眉目有神,附魂带咒,身怀功法,定是修道鬼魔。
鬼官闻声瞬间跪下伏地,颤抖道:“大大大……人,小的拜,拜见戾恚魉大人……”
戾恚魉瞟过王洝,冷冷说道:“来这里的鬼尸,都是为了打听人的,没看见他们都在书架之前,自己翻找吗?你要找谁,自己找去!”
王洝轻轻点头,而后便转身离去,一边独自叹道:“唉!那就不知鬼首大人,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戾恚魉心间一惊,立马叫住王洝:“哎?等等?你……你刚说什么?什么鬼首大人?”
王洝随意拿过几本卷册翻看,摇摇头:“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
戾恚魉心里拧成了一个结儿,这到底是不是鬼首的相识?禁不住心间这般煎熬,戾恚魉终是无奈妥协:“哎呀!好了好了!你要查谁?过来查吧……”
王洝面色淡然,心间却生出几分笑意,好说歹说,戾恚魉也算五刹鬼之一,掌管一方,阴间扬名,天阙知晓,怎得提起鬼首,竟变得这般怂弱?
王洝走近,开口说道:“顾时厚。”
王洝觉得,既然已入阴间,便不应白跑一遭,未查清的事情,也该明了,至于寻找鬼首之事,那便是能拖就拖。
鬼笔点墨,血散黄纸,戾恚魉道:“还知晓什么信息,说得越详细,我便越易寻到。”
王洝道:“男性,凡间长阳屠宰场职员,车祸死亡,时间为十月初二丑时。”
魂咒附录,长卷页翻,残纸飞旋漫空,忽而血墨汇聚,冲散万册,点落一张。四下魂息骤散,卷页回册,书落台架,风停息停,只留一张薄单,从半空悠悠飘下,落向桌台。
戾恚魉拿起飘下的黄纸说道:“找到了,顾时厚,现居此处!”
王洝默默记下,道谢过后便欲离开,却被戾恚魉拦下。
戾恚魉犹豫问道:“这……这事和……鬼首大人,有何关系?”
王洝望向殿外,众鬼把守,附甲带刀。若是如实回答没有关系,自己还怎能迈出这道门槛?若是冒用鬼名,以寻自己便利,还不得判个三年五年?
王洝思量一瞬,反问道:“嗯……什么关系……大人看不出吗……”
仿佛一瞬参悟,又仿佛什么都未懂,戾恚魉微怔道:“啊……那,慢走……”
石路冰凉,王洝步步踏过,只觉一阵寒冷。窄巷鸦栖,枯枝作声,村镇矮楼破旧,鬼烟稀少。王洝走至一屋门前,窗灯影落,鬼尸坐于床边,独自沉思,一片凄静。
异亡凡人,就坐于屋内,王洝追寻已久,费力许多,敲门便能得到回应,推门便能将其带回。
可这黑漆夜色为何这般模糊?模糊得王洝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前往阴间追寻顾时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是为了遵循百家录普记载、复生每一个命不该绝的凡人?
或是为了其凡间的家人不用那般悲苦绝望?
又或是为了什么别的私情,王洝自己都不敢深想。
与从前不同,凡人异亡,作恶的鬼魔并非旁鬼,而是伏沧:自己初识的鬼首、愤恨的鬼首、难以摆脱的鬼首,那个刚一踏入凡间生活、就搅乱所有平静的鬼首……
那个自己一见就会底限全无、节奏全乱的鬼首……
又或是为了和鬼首对抗到底,而前往阴间吗……
如若搁置从前,遇见这般事情,王洝定会毫不犹豫,挽回凡人生命。只是此时此刻,却如此不同,自己复生凡人的初衷,竟是这样复杂不纯。
王洝抬手落下,终轻扣门,还未开口,便闻顾时厚一声怒吼:“滚!和你说了多少遍了?滚!”
王洝思索片刻,而后隔门回道:“我不是卖东西的。”
犹豫一瞬,顾时厚还是上前打开房门。
门外之人,气质不凡,面貌清俊,怎样看来都不似鬼尸,不至令人生畏,却又仿佛隔之万里,顾时厚望着王洝,不禁问道:“你怎知道,我骂的人是来推销的?”
来此之前,王洝曾无数次幻想过顾时厚的模样,如今相见之时,那凡间的面目早已被车祸毁尽,血肉凌乱,可怕至极,王洝却依旧平静道:“凡人初亡,来到阴间,诸多不适,必有阴鬼前去探听消息,追其生前过往,而后投其所需,寻得商机,出售各式各样的物品。”
顾时厚不禁生出几分恼火:“我是车祸身亡,它们恶鬼前来推销汽车模型,说是特意按照肇事车辆仿制的,叫我做个纪念,真是缺德!”
王洝反复考量,不知该不该干涉,最终却还是问道:“你车祸身亡,真的……痛惜吗?”
顾时厚立马怒吼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什么意思?”
王洝平静道:“你在凡间欠下命案,若仍存活,后半生也应在牢狱之中渡过吧……”
微怔一瞬,顾时厚撇过头去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到底是谁?来这里干嘛?”
借着这分空挡,王洝直接挤入了房间,一边说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来和你聊聊,别无他意。”
不是顾时厚不做阻拦,而是王洝速度之快,根本无法阻止,快到超乎常人,快到不合情理,不像真实存在。
顾时厚暴躁道:“你有病啊你!来这阴间聊天!”
顾时厚已然发怒,王洝却丝毫不做退让,反倒步步紧逼,平静问道:“你已身亡,成一阴鬼,也没什么更坏的余地,何不聊聊,也好放下一些,比如……你和季樾……”
眼中几分错愕闪过,顾时厚转而冷声说道:“死都死了,有什么可聊的!”
王洝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愤恨涌上心间,顾时厚忽而笑起:“哼哼哼……怎么死的?”
“您真想听吗?”
“先是拿刀片肉,一刀一刀……哈哈哈……放干了血就死得差不多了吧?将死不死的状态最适合火烧了……哈哈哈哈……烧干血肉,就成灰啦!最后再捣一捣残骨哈哈哈……亲妈都认不出她!啊哈哈……啊哈哈哈……”
房间不大,尽是新摆陈设,烛光暖息,回答的字句,却如同从顾时厚的牙缝之中挤出一般,与这房屋的气氛毫不相配。
王洝平静听过,沉默片刻,而后开口问道:“季樾她,真的死了吗……”
闻言,顾时厚的心间疯狂跳动,几分窒息涌上脑海,而后瞬间怒骂:“你到底想要干嘛?能不能让我好好死了?”
再言恐怕就要被人赶出家门,王洝亦只好坦白道:“我是天阙司命,主理凡人生死,百家普录记载,你命不该绝,我来此……是想带你回到凡间,复生。”
顾时厚愣神问道:“你是不是也死了啊?生前得了精神病?”
王洝心间默默叹息,却不知该反驳什么。
顾时厚心间半信半疑,可转念一想,谁会无聊到千里迢迢跑来阴间,就为和自己开个玩笑?
顾时厚冷声道:“我不想回去,死了挺好,反正那里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王洝抬眼望向顾时厚,轻声道:“可你不想念你的爷爷吗……他很想你啊。”
顾时厚开口还未说话,就觉眼眶一阵湿热,苦楚哽咽在喉咙,难咽难流。
那日离开警局,与南洇分别之后,王洝还是放心不下,故而又返回学校,寻到了那位食堂老人。啼笑魇魔,附于凡人神思,不会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老人却好似什么都记得一般,实属不合常理。
见到王洝平安归来,食堂老人甚是欣慰,与其交谈几句才知,老人确是什么都不记得,说与警察的那番解释,是老人想替王洝解围。
保安“臭名昭著”,学校人人皆知,竟还有人愿意袒护自己,王洝心生感动,却也疑惑,不禁问其原因。
食堂老人笑而摇头,感叹王洝贵人多忘事。
十多年前的深夜,寒雪纷飞,冷风乱奏,食堂老人带着孙子行于街路,天气恶劣,步履艰难。行至黑巷,又逢狂徒打劫,刀棍相逼,直叫一老一少毫无还手之力。将所有钱财悉数奉上,劫匪依旧不肯放过,甚至欲掳去孩童。老人孤苦痛哭,无论怎样央求,都无济于事。恰在此时,王洝碰巧经过,出手相助,不过抬腿横扫几脚,几人便伤得伤、倒得倒,哀嚎求饶。
于王洝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于爷孙来说,却恩比再造,故而王洝早已淡忘,食堂老人却能在十多年后的今天一眼认出。
食堂老人坚信恩人的品行,始终心怀满满的感激,因为存着这份私心、存着这份偏袒,故而,无论面对什么,老人都敢言敢当,不会退缩半分。
再遇已是时过境迁,老人老得皱纹满布,王洝却不曾改变一丝,不凡的容貌与超脱的气质,那般特别。
老人不免迷信,朝拜供奉神明,曾有一瞬,竟觉恩人就是仙人,就是降临的天神,造福苍生。
听闻老人讲述,王洝追忆从前,才得以回忆旧事。追探老人过往,王洝才知:其孙儿皆亡,白发送黑,命运之悲,未曾放过任何凡人。
王洝临行之时,食堂老人依依不舍,还笑言日后王洝遇事,他定竭尽全力,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也尽一份心意。
那时回望一瞬,老人依旧微笑招手,王洝心间霎时涌上几分苦涩。此时此刻,老人还不知,自己的孙子,已然离世,相隔两界,已是不吹同风。
顾时厚呆愣在原处,久久难以回神,不知是何种情绪左右,不知该怎么控制,满腔的热泪忽然纵流而下,哽咽爬满嗓咽,将呼吸遏制,不留一丝情面。
王洝早已见惯走在边缘的不堪,早已见惯不堪之后的悲苦,可无论经历多少,看到凡人这般绝望痛哭,王洝心间都难平静,像是被线绳抻拽着心脏,也痛也痒,万般无奈。
生活本就易碎,谁都无权干涉,安慰的话语最是无用,王洝无法感同身受,就不会以自己的角度劝慰他人释怀。
烛光阑珊,却也能勉强照明,冰冷的房间还好有顾时厚的哭声填满,不然这阴间长夜,将是多么死寂?
顾时厚仿佛将所有苦水悉数倾倒,可余味在心间流转,也足够难受。
泪已干涸,苦却不尽,顾时厚轻缓良久,哽咽道:“就算,复生……又有何用?就如你说,我……我,是个杀人犯,后半生……也在,牢狱之中渡过……”
王洝望着顾时厚那一双迷失的眼睛,轻叹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包庇季樾。”
余泪已将视线模糊,顾时厚怔怔道:“你……你全,全知道了……”
要怎样仇深、要多少怨恨,才至于这般虐待已死之人的身体?割体片肉、挫骨烧尽……竟还不够,还要凌辱,将其与猪同放。
生前本为情侣,就算因为感情散尽、相看两厌,也不该至于。王洝推测几分,再查证几分,也就大致明了。
王洝摇摇头道:“我只知道,季樾她还活着,而且,活得并没有那么清白……”
顾时厚猛吸一口空气,仿佛能将所有苦涩咽下一般,余吸颤抖,难以控制。
房屋之中又剩一片死寂,只有烛光淡淡,还在慢烧,将夜的边缘染色,留下一道缝隙。
沉默之间,只有时间在悄悄路过。
叹过一声无奈,顾时厚缓而开口道:“樾樾她……”
“我们在一起,将近……将近十年。本来从前很好,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樾樾开始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只能说,很陌生很陌生……”
“我家境不好,父亲早早离世,却给我留下了一大笔债务,爷爷身体残疾,康复吃药也耗费了一大笔钱财,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些,樾樾才渐渐与我疏远。我很理解,一个姑娘,跟我这么个穷小子,耗了十年,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理解支持。可没想到,失联许久,樾樾突然找到我,却是让我帮她杀人……”
“我无法理解樾樾对那个人的憎恨,我更无法理解,我从前那样喜欢的姑娘,善良、有爱的姑娘,为何会产生这般邪念?但是,最让我惊讶的却是,我发现,我竟能够理解樾樾想要杀人的念头……”
哽咽又徘徊在喉咙之间,几行热泪又落,流也流不尽,顾时厚顿了顿道:“我……真的能理解……”
“我拼命打工、没日没夜,累到昏死过去,然后躺在泥地上睡过一觉,自己醒了,爬起身来再继续干活,最后却被贪得无厌的老板克扣了大半薪水的时候,我能理解……”
“我被借贷的人追堵、挨着棍棒拳打,他们把家里的东西砸得稀碎、闹得所有邻居不得安宁。当我回到家,看到轮椅被掀翻,爷爷爬在地上,摔得满头是血,看着一把年纪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时候,我能理解……”
“我挨饿挨冻了多少日夜,东借西凑、说了多少好话、求了多少朋友,才把医药费凑齐,爷爷就躺在台上等着手术,医生却拉着口袋明里暗里要红包的时候,我能理解……”
……
顾时厚皱起眉来,纵纹之间仿佛尽是苦楚,他抬眼望向王洝,颤声道:“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的能理解,能理解……想要……杀人的感觉,你懂吗……”
王洝望着顾时厚,心间一片酸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洝忽而才发现,顾时厚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男孩,还称得上是少年的男孩,满目溢散得竟是这般苍老的无奈,血肉模糊的面庞,就如他破败不堪的生活。
顾时厚低下头去继续道:“我……我以为我努力就会变好,可我后来才知道,生活只会越来越难,越活越苦。我本以为我能为樾樾争取一片美好的未来,可一晃却是十年,我耽误了她十年,她人生当中,最美好的十年 ,我对她……早已是愧疚大于爱恋。所以,樾樾来找我的时候,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她满心吃惊,我自己亦是满心吃惊,我竟然会那样平静地答应,帮她杀人……”
顾时厚忽而轻笑一瞬:“那天晚上,我俩再没说话,她躺在床上,我靠在床边。她哭了,然后我也跟着她哭了,我们都不知道彼此在哭什么。就像十年之前,刚在一起的那天夜晚,她先笑了,然后我也跟着她笑了,我们却都知道彼此在笑什么……”
“我欠樾樾太多太多,青春、时间……都没法儿归还,我想尽我全力,给她一个好过一些的未来……”
顾时厚自嘲般笑道:“不用多么富裕、多么辉煌,起码,舍得买上一个保质期内的面包啊……起码 ……”
“能过得像个正常人一样,就行了……”
又是一片无声替代了绝望的自述,幸好还有沉默,此时此刻,这阴间的夜风仿佛都比凡间的光辉让人舒爽。
王洝轻轻应过一声,而后缓缓道:“所以,季樾顶用了那个死者的身份,从此,拥有了另外一个人生。而世人眼中的季樾,成了死者,已经离世,尸身全无,也无法查证……”
顾时厚仿佛望到了爱人充满希望的未来,光辉四散,嘴边不住微微扬起,顾时厚轻声叹道:“她过得幸福,我也就幸福了……”
顾时厚双眼落光,仿佛看夜也不再黑暗,心中满怀着希望,替爱人幸福。
可王洝从凡间赶来之时,分明看到季樾的生活暗无天日,背负着一份只有自己知道的罪名,终日担惊受怕,再光辉的一生,也终将是沉重不堪。
那些走在边缘的人们,本想一跃向光,可殊不知,一不小心,便坠入了更加深暗的巨渊。
王洝望向顾时厚的眼睛,慢慢道:“季樾是季樾的时候,有顾时厚陪伴,她很幸福。季樾是另一个人的时候,没有顾时厚陪伴,她怎么会幸福……”
背负、歉疚、过失、悲苦……当一份爱情之中掺杂太多其他情感的时候,顾时厚觉得幸福便不再那样简单,幸福成了彼此肩上的负担、成了困住两人前行的枷锁,让人窒息、令人疼痛。
可王洝却以为幸福仍是幸福、幸福就是幸福,无论多么复杂、无论多么伤痛,幸福总是一成不变,幸福就是两人之间,外物无法介入,只有强大的内心才能抉择。
所有的道理,顾时厚全都明白,可就是不愿承认,被人句句点在心上的滋味,太过难受。
顾时厚强作镇定,可万般苦楚齐齐涌向心间,便再难忍住,悔过的热泪终究还是淌下。
顾时厚抬手捂上双眼,哭在这没有尽头的黑夜之中,哭在这天地不闻的命运里,哭在这命亡时分。
夜风不言,长夜不语,唯余干涸的泪沫,顾时厚哭得双眼干涩,哭得懦弱不堪,多像失败了一生、死后继续失败的孤魂。
顾时厚哑着嗓子道:“爷爷他……还好吗?他……他,还不知道我出了车祸……”
王洝曾被食堂老人邀请至家中,与其交谈闲言之间,不难看出老人的生活状态。
王洝点点头道:“爷爷过得很好,在学校食堂工作,日日同学生相处,心态也会跟着变得年轻。”
顾时厚还曾许诺,会让爷爷度过安适的晚年,然而此时,所有的不可及都变成了来不及。
心间万般懊悔,顾时厚长叹一口气,缓缓道:“以前为了躲避追债,我和爷爷搬到了乡下,一天夜晚我发起了高烧,那里交通不便,灯也不亮,雪天路滑,爷爷为了给我买药,赶了几十里山路,可一个不小心,从半崖摔了下去,砸上利岩,从此……成了,残疾……”
多年之前的雪夜仿佛历历在目,天空飘落的雪沫不成白雾,全是鲜血染红的山岩,顾时厚含泪继续道:“早知……早知我这般命短,何必……废了爷爷一条腿?何必啊……”
原来食堂老人身负残疾,背后还有这样一段苦涩的故事。王洝不知该作何安慰、仿佛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王洝轻轻拍过顾时厚的肩侧,说道:“你……命不该绝的……”
顾时厚抬眼望向王洝,试探着问道:“所以……你是来让我回去的……”
行于阴间,一场同鬼的旅途,从踏步的一瞬,王洝就没决定好此行的终点。当王洝真正见到死者、听过他的自述过后,那一瞬间,王洝的心间仿佛全都明了,不再纠结任职的恪守、不再纠结起步的初衷,王洝望向顾时厚,摇摇头,轻声说道:“我是来看你的,顺便告诉你,会帮你照顾好爷爷。”
顾时厚呆愣地望着,光在王洝的眼眸,也显得暗淡,风在其面前,也难称美好,原来世上真的有这般美好之人存在,不与自己的泥潭相染,洒落一片清光,还能将泥潭全然吞没。
顾时厚忽而失声痛哭,今夜已将整个人生哭尽,可没有一次泪流像此时一般,毫无忌惮、放肆大胆。顾时厚不再强忍、也不再隐瞒,如若泪流能将绝望排尽,或许可以永远哭泣。
……
“我……我不想!”
“……不想再回去了……”
“我想……”
“……想死!”
“别让我回去了!别让我再回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不想了……”
绝望的哭声断断续续,顾时厚像是拼命一般,吐露着自己的心声。那不敢让旁人知晓的想法,此时此刻,却仿佛想要全世界都听到。
丢弃一切,将悔过、思念……种种感情留给在世的亲人、爱人,顾时厚选择自私一回、自利一次,没人会说、没人会怪,因为他们都苦,他们都懂。
逃避或许是一种懦弱,可懦弱有时却也是一种解脱。
太悲苦的人,就别再硬抗。
太悲苦的人,应该有权利选择懦弱。
……
王洝温柔道:“好……不回去了……”
冷清的房间存带几分泪声,滴落沉重、却也滴落解脱,轻燃的烛光本来平稳,此时此刻,忽而摇曳一瞬,熟悉的气息霎时疯聚,卷带着远处的阴风猛然袭来。
王洝陷于此情之中,早已忘了夜深,早已忘了这是在谁的地盘。王洝恍惚回神,下意识想要穿入异空离开,却是为时已晚。
王洝手间的灵息还未聚起,便瞬间被魂咒击散。来不及抵抗、来不及躲避,王洝便被一只从暗处伸出的冰手扼住脖子,推顶着撞向墙侧。
魂咒夹杂着盛怒之气,泄出得尽是阴息。鬼首直白的目光仿佛能将人刺穿,张暛对上王洝的眼睛,冷声道:
“好大的胆子,到阴间来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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