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

　　漆黑的夜，昏暗的月。

　　淞青拉着明仪的手，脸上抗拒不已。

　　“魏娘子，这不好吧…”

　　明仪轻笑道：“没什么不好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快，让我上去。”

　　“可是魏娘子这…”

　　这么高，我有些害怕…

　　明仪安慰地拍拍淞青肩膀，然后满脸友善地指向隔壁。

　　“淞青乖，不能再墨迹了，不然他们都要谈完了。”

　　淞青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能和魏娘子一起排排好，挨个蹲在横梁上，就为了听隔壁的悄悄话。

　　是的，青砖房不止一个，那是一溜儿。谁染疾严重，谁就进去住几天。

　　生死由命，痊愈看天。

　　白日里明仪特意去玉华宫，就是为了得到灵雨的居所。

　　淞青还是有些担心，左手死死贴住横梁，右手小幅度地扯扯明仪衣袍虚着声。

　　“魏娘子啊，你可千万要站好，万万不能摔下去的呀…”

　　明仪笑着转回身，再次比出个噤声的手势，张嘴无声地做口型。

　　我--知--道--了--

　　会--小--心--的--

　　淞青欲哭无泪，心中默默道：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夸下海口。

　　安安稳稳还好，若是出了事，让祁王殿下知道了，可怎么办呀，好愁啊！

　　见明仪还要继续往前凑，淞青急得就像不能张口的哑巴，她就差扯着嗓子高声啊出来！

　　明仪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脸坦然。

　　她的幼弟尚在昭狱压着，自己斗胆与天子打赌，那是以命相搏。

　　她又不是大丈夫，与她而言颜面能有多值钱？

　　保住明修性命才是她来龙潭虎穴的目的。

　　青砖石将室内的声音隔绝不少，凑得近，才能听见低低的细语。

　　下面那位年轻男子嗓音还带着几分喘息：“岑娘，你染病至此为何要瞒着我？”
　　待深深吸口气平复后，才再次质问道：“若不是秦老今日将前来玉华宫治疾之事说出，你是不是宁愿一个人死在此地？也不向我透漏半分？”

　　明仪双手置于脸侧，若有所思，岑娘？原来灵雨本名姓岑啊。

　　昏暗的烛火恼人，只将斜靠在床榻之上女子的半张脸照亮。

　　明仪扒着横梁，听得分外认真，可惜一直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应声。

　　明仪在黑暗中撇撇唇角，啧，嘴真严实啊。

　　按捺住性子，继续和淞青竖耳凝神听下去。

　　室内的裴真此刻真像是忍到极点，连说出的话都带着决然。

　　“岑娘，你自前几月前便经常以洒扫繁重为借口，多次拒见。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编出这等谎话来骗我。”

　　赐身居高处优势的福，明仪倒是将灵雨压在床内侧的攥拳看出个大概。

　　只是她的面上依旧很平淡，平淡到仿佛没有裴真这个人出现。

　　许是知道等不到回音，裴真认命般默默将随身携带的木质箱子打开。

　　手下的慌乱却藏不住，一时间白瓷瓶碰撞叮当作响。

　　裴真尽力克制着语气，专注地辨认起白瓷瓶，使自己看起来不算那么狼狈。

　　“我不知你为何忽然间就对我如此冷淡，她们和我说你要去攀高枝，我从未相信过…我只记得你说过得了自由身便来找我…”

　　一直置身于事外的人终于回应，歪头看向假装忙碌的裴真。

　　说出的话却像干裂的枯树，生生截断裴真。

　　“裴真，她们说的不错，我就是要去攀高枝儿，你怎么能不信呢？”
　　忽然咧嘴嗤笑，语气中又带着几分痴狂。
　　“在宫中见过那么多权贵，谁还会甘心再做个默默无闻的婢子，谁又想见着人就下跪呢？”

　　裴真手下一顿，不可置信地扭头对视：“可是…”

　　“裴真，从来没有什么可是，那些不过是我给你编造的幻觉。”

　　灵雨边说边仰起脖子，不经意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一双鹿眼中满含嘲讽。

　　“裴真，你真是太天真了。咳咳…咳…”

　　裴真见状便要上前，却被灵雨不留情面地推开。

　　扶着床沿站起身后，用瘦弱的手拽住面前之人衣襟冷声道：“以往我认识的人物中，属你家境最好，我自然愿意与你结交。”
　　“如今我愿意把话挑明告诉你，也是看在你竟能痴傻至此的份上，可怜可怜你罢了。”

　　裴真怔住，下意识便要摇头。

　　灵雨突然手上发狠，凶残地掰过裴真脸颊，力道大到使其再不能动弹分毫。

　　再用极其蔑视的目光扫过去，不屑道：“所以啊，别再守着你那可笑的回忆！就当作是我辜负你好了，你怪我骂我都行，呵，我无所谓的。”

　　裴真咬牙推开灵雨，微微仰起头，酸涩胀意充满整个眼窝，他觉得真要忍不住了。

　　面前这个人不是他的岑娘…

　　他的岑娘，那个会怯生生在跟在自己身后喊裴哥哥的岑娘，好像忽然就不见了。

　　他甚至来不及询问，是什么将她带走…

　　裴真无力地伸出手：“岑娘，我…我不会怪你。无论你最后归宿何在，我都会衷心为你祝福。我知情爱一事自古以来便身不由己，我…知道的。”

　　略带哽咽的哭腔被轻轻带过，裴真到底是没有让彼此难堪。
　　“我…我只是私下里总还存着份心思，盼着你会坦言相告…”

　　言罢又故作轻松地轻笑：“算了，岑娘，你既不想说，我还能强求不成？这药是我素日备下的，你拿着，好好照顾自己就是。”

　　明仪听过很多瓷瓶碎裂，精美的、质朴的、数不胜数。

　　甚至有些还是她儿时莽撞故意摔碎。

　　可是在她这么些年的经历中，从没有谁会因一个碎裂的瓷瓶哭泣。

　　“裴真，收起你自以为是的感动，以前的岑璇或许需要，现在我只想与你将干系断得一干二净。不-要-挡-我-的-路-，知道了吗？”

　　很久，久到明仪觉得腿都麻掉，裴真才轻轻出声。

　　“好…你说的，我总愿为你实现…裴真就在此…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两下，代替几人目送离去的医师。

　　淞青刚想站起身活动两下，屋中走动声再次响起，笨重而坚定。

　　隔着青砖，明仪都能听见雨点般密集的咳嗽声，像是无法再被暴力压制的岩浆，喷发时恨不得咆哮着将人活活弄死。

　　夜风遏制不住抽泣，灵雨眼中了无生气地扶着门。

　　“裴真，你我最好今生都不要相见。”

　　明仪于无声中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想得到什么自然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过是代价的高低罢了，所以灵雨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呢？

　　待灵雨转身回屋，明仪与淞青轻手轻脚地原路折返，抄着小道离开。

　　淞青虽然迟钝，但此刻也能明显察觉出明仪心情的败坏，她斟酌着开口：“魏娘子，你…是不是在为裴医师伤心啊？”

　　明仪停下脚步，摇摇头道：“世间可怜事很多，与情情爱爱相较，更伤人的比比皆是，况且我也没有心力为别人的事伤神。”

　　话虽这么说，淞青还是觉得现在的魏娘子与原先会调侃自己的那个不一样。

　　可是淞青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她没有魏娘子聪慧，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安慰话。

　　只好拉住明仪的袖子道：“好，魏娘子说的话，淞青都信。”

　　明仪不由得失笑起来，什么叫她说的话都信？她哪里又是个什么真好人，不过是顶着张良善皮囊罢了。

　　伸出手摸摸淞青毛茸茸的脑袋，明仪忽然就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

　　故意板着脸，做了个狰狞的表情，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小个子：“我若是个奇坏无比的大坏蛋，让你去烧杀抢掠，专门做些天理难容的事情怎么办？难不成你也要一味的听信我吗？”

　　原本只是想逗弄一番，却没料到淞青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过来。

　　“淞青觉得，魏娘子不会这么做，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淞青还是愿意相信魏娘子的！”

　　怎么能这样，简直就像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太阳…

　　明仪扭过头去，心里忽然有点儿想骂祁连之。

　　安排人便安排人，送个实心眼的算甚么？

　　明仪认真地看着淞青问道：“淞青，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

　　淞青挠挠头，没想明白话题怎么会扯到这里，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向魏娘子表明决心，她还觉得自己表明的很不错呢。

　　掰着十根手指算了会儿，笑嘻嘻道：“翻过年，便可以添做十六，魏娘子，你问这个做甚么？”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明仪将人上上下下又打量一遍，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略带迷茫地撑起下巴，看向淞青的眼光完全不一样了。

　　“十六了，不应该啊。”

　　淞青跟着迷茫，为什么十六是不应该的？那她应该是多少岁？可她确确实实就是十六岁啊！

　　皱起张圆脸，淞青感觉自己不会憋得住，直来直去地问出口：“魏娘子，什么不应该啊？”

　　明仪到底没好意思说是因为你这心智不应该，只好讪讪笑着。

　　“没什么，你十六岁武艺便如此厉害，来日怕是必成大器呢。”

　　淞青红着张脸，眼里亮晶晶的：“是嘛，其实我还有个愿望，说出来也不怕魏娘子笑话，我自儿时起便想做个女将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