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异抄

　　这也是为什么，如果要做，就不得不和常衔山亲自谈。内密不能外传，就算告诉常衔山，也得先问问祖师爷同不同意。

　　关于取象的核心方法，他们只能告诉常衔山一个人。至于AI这边怎么处理，再由他作为负责人，分配工作给下面的人。

　　常衔山听完了沈离那边做的策划案，清退了其他人后，四个人更详细地讨论、记录了一些后续的计划，基本上达成共识。

　　结束时，常衔山问：“我很好奇，凭什么，我想占卜一件事情，用此刻的时间得到的卦，就能占成。”

　　沈离缓缓拍了两下巴掌：“常总，你可真是有点子灵性在身上。”

　　常衔山问到了另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起卦的条件。

　　宋衍不怎么社交，还有一个原因是，通常别人知道他是道士之后，都会习惯性“诶？那你会算命吧，你给我算算！”这样的傻叉，就像遇到中医时习惯性“你给我摸摸呗”的人一样。

　　宋衍内心be like：我是道士，但我不是你爹。

　　平白无故起的的卦，没有任何意义。

　　起卦的条件，又是师门的另一桩内密，沈离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宋衍口上刚念完一遍北斗咒，计数器上显示出10000。他对上常衔山的眼睛，低声说：“因为此刻，你心中有花了。”

　　此刻，你心中有花了。

　　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常衔山想到了阳明先生的心外无物之说。

　　百叶窗拉起来，光线重新照进来。

　　常衔山单手摘下眼镜，修长的手指捏住银质镜腿，倒放在柏木色的桌面上。另一只手捏按自己的眉间。

　　他忽然感慨一声：“我研究深度学习这么多年，久而久之有种感觉，算法都是耍流氓。”

　　宋衍刚起身，听到这话有点好奇。“怎么说？”

　　常衔山：“我的一个师弟，他之前的某个项目，试验过很多次，最终结果的准确率始终不能令人满意，然后他改了一个参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改，也不知道为什么改那一个，就是种莫名的感觉。”

　　宋衍挑眉：“改了，准确率就上去了？”

　　“是的，准确率一下子提高了百分之十。”常衔山也跟着站起来，“但是最后没有发文章，因为解释不了为什么这样改参数。这些解释不了的‘正确’，挺让人着迷的。”

　　宋衍回忆起自己读书的时候。

　　他当时不养老鼠，但是有同学要养，同学配不出来想要的基因型，然后不知从哪个大仙那里弄了个黄布包来，说放鼠笼子下面，包配成。

　　牛逼，宋衍直呼三声牛逼。是他这个“封建迷信”分子都直呼封禁迷信的程度。

　　明明是在做科学实验，但是科学里时常充斥着一点子玄学。

　　宋衍喃喃：“是挺让人着迷的。”

　　……

　　旅行者这边留三人吃午饭，除了常衔山，还有其他技术人员，在东扩区附近的酒店，这附近的酒店基本上都是商务化的。

　　宋衍去了趟厕所，结果接到了七姨的电话，说租户反映又看到蛇了。

　　“是一条绿绿的蛇啊，一米多长。”

　　宋衍几乎是气笑了，找了个隔间躲进去，回答：“老七，你以为我干什么的啊？我是个道士啊，我养那么多蛇干嘛？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蛇，别都算我头上好吧，我那条是蟒蛇！蟒蛇！公的！不会下崽！”

　　“那他们要觉得是你养的，我也没办法呀。他们又催我了，一个星期怕是不行，三天，三天之内你就得搬走了。”

　　宋衍踹了一下门：“你还有别的房子吗？”

　　“有是有，但是在大兴那边，太远了吧。哎呀，你就把它扔我阿兄那里去，我阿兄院子里东西多，他还能有个伴。”

　　宋衍：“你是不是对你阿兄有什么误解？他过去要不了一周就会变成椒盐蛇段。”

　　“那就只有另外找房子了。”

　　宋衍：“三天时间我上哪里找房子，你忍心看妙龄男子流落街头吗？谢老七。”

　　“我必须提醒你，你已经不是妙龄男子了，男人过了二十岁啊，啧……罢，我说，沈老六的房子那么大，你去他那里凑合凑合也行啊。”

　　宋衍：“你不懂，道士和道士之间的边界感，我们再怎么熟，也是两条不同法脉的，不方便。”

　　“那没办法，衍崽啊，姨姨也很难的。”

　　宋衍扯扯嘴角，富婆的世界他不懂，他也想这么难。“Fine，拜拜。”

　　再踹了一脚门，宋衍垮着脸出来，猛然看见常衔山站在洗手台前。

　　好烦。

　　最讨厌和半熟不熟的人对视，主动打招呼打不出口，被动打招呼好尴尬。

　　之前，还可以装不认识，而这次，不但认识了，还只有他们俩。有别人的时候还能假装隐身，现在躲都没地方躲。

　　宋衍很难组织表情和语言。

　　他们之间有种很说不上来的纠扯感。

　　要真论起来，算不上有矛盾，只是自己单方面讨厌被人强调外貌，刚好被他精准踩雷。

　　常衔山，应该是直的吧。

　　所以这种纠扯感也不能说是“他们之间”，而是单向错觉。

　　宋衍在常衔山身后一米处，两人面对着洗手池的镜子。他既可以看见常衔山高挑挺拔的后背，又可以看到……镜子中，两人同款的正面。

　　常衔山站直，从旁边的纸盒抽出两张擦手纸。通过镜面对上宋衍的眼睛，他问：“道长，要找房子？”

　　宋衍走到洗手池边，双手伸到感应龙头前，白色水柱冲出，在掌心打出水花。

　　“没有，我找动物园。”

　　“……”

　　常衔山动作很轻地擦干手，把纸扔进纸篓，目光通过镜面，看到宋衍微屈的上半身。

　　镜中的人，白色衬衫解了两颗扣子，看上去很不习惯这样的穿着。确实，昨天道观中的他，更随意自然。

　　宋衍看到常衔山洗完手却没走，忍不住问：“常总有什么话要说吗？”

　　常衔山：“我在想，那天A上天的前台说，你说我中邪了。”

　　啊，还是提起这茬了。宋衍往下甩甩指尖，水滴溅到池子里。他说：“是的，中邪了。如果常总相信这些，那就是我救了你，如果常总不信，那就是我揍了你，你要揍回来吗？”

　　“道长说笑了，我保留意见，不过后来再没出现过那种情况。这样来说，我该谢谢持盈道长的。”常衔山语调放慢：“如果持盈道长不介意。”

　　宋衍打断：“我介意。”

　　“好吧。”常衔山转身，理理自己的衣领，“我还想说，我有空着的花园洋房可以收留无家可归的妙龄男子。”

　　宋衍闭上眼睛，不愿再待在地球……

　　身后，脚步声逐渐远去。宋衍重新睁开眼睛。淦啊。

　　镜子中，原本白净的脸，红得发烫，要死。想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再回到包厢之中，常衔山那边一切如常，和王归聊天，沈离在和技术人员讨论。宋衍窜到角落里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干饭，挂逼的头等大事，吃搂席。

　　王归是个观察家。他的观察对象不限于人类、非人类，他也注意到了旅行者那个很抽象的logo。

　　宋衍默默听他们聊天。

　　王归：“常总，你们旅行者的那个图标，我看了半天没看懂是什么。”

　　两个同心圆，放射出几条粗细不同的线，像一把伞。

　　“就是旅行者。”常衔山似乎很擅长应付这种局，他自信又从容，“准确地说，是旅行者2号。”

　　包厢内的墙壁是用昂贵的大理石塑就，或许还有隔音夹层，关上门便与外面隔绝，常衔山的声音格外清晰。

　　典雅的金属制装饰和精致华丽的吊灯掩映，落脚是柔软奢华的地毯，衣冠楚楚的人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这种场合，宋衍陌生，但常衔山和这样的背景浑然一体。

　　宋衍望着他，旅行者2号。

　　往前几十年间，NASA向宇宙发送过许多携带地球名片的飞行器，从先驱者10号到旅行者2号。人类文明缩合成一百多张金属片，由这些孤独的勇士背负，它们带着来自蓝星的好奇，在茫茫宇宙中踽踽独行。

　　常衔山继续讲：“一只小小的飞行器，已经在宇宙中航行几十年了，我觉得它倔强又可爱，孤独又自由，莫名喜欢吧，就找人做了设计。”

　　常衔山转向沈离：“如果小沈总有留意我之前的投资经历，会发现我们公司的理念还挺像旅行者的。”

　　宋衍拿出手机搜索旅行者2号，跟着念出：“2018年12月10日，‘旅行者2号’探测器已飞离太阳风层，成为第二个进入星际空间的探测器。”

　　“是哦。”常衔山的语气像在夸赞自己宝宝，“它已经飞出太阳系了。理论上讲，8571年的时候，它可以飞到距离地球6光年的Barnard恒星附近，20319年，飞到距离半人马座3.5光年的地方，而到296036年，到达距离天狼星最近的地方。”

　　天狼星，宋衍恍然想起来，在A上天的时候，那个胳膊巨粗的壮汉叫常衔山Sirius。在中国的古天文体系中，天狼星在二十八星宿的井宿。

　　整个天狼星官里，只有天狼一颗星。

　　数字可以给平凡的事物赋魅，也可以给浪漫的事物祛魅。

　　人类无法经历亿万斯年，296036年，有没有人类都还不一定。

　　漫长的时间和广袤的空间一下子有了实感，宋衍涌起深深的孤独，躯体所在的世界，和他的精神所信仰的世界都是真实的。

　　而修行的世界是虚假的。

　　终其一生，不过是在破幻。

　　他又开始emo了。

　　这顿饭不算草草结束，工作有了雏形，常衔山和王归貌似还合上拍，两人加了微信。宋衍预感沈离要叫自己也去加的时候，迅速一个闪现，撂下一句“我有事”就跑了。

　　是真有事，找房子。

　　宋衍下午联系了附近的房屋中介，加班加点看房子。

　　要在预算之内，至少两室一厅，还想要穿堂煞。宋衍马不停蹄踩点，里里外外下罗盘，一会儿青龙落水，一会儿大小房，一会儿朱雀是个垃圾站。

　　他忽然感觉到，人生，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

　　当初就该直接崩了巴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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