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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第16章
冷艾啧了几声。
离秋头上流下的血,也让离妈妈惊慌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找出医药箱,给她上了药。冷艾突然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离秋还不到十四岁呢,她当年还是这个年龄的时候,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是苍血阁阁主义女,上上下下都对她以礼相待,加之习武根骨资质上佳,自己又肯下苦功,哪怕是格外严苛的师父,都不曾对她有过呵斥。她是被各位师兄师姐宠着长大的,又被一众师弟师妹们当成最厉害的师姐捧着,是真不知委屈为何物。
她仔细想想,哪怕十四岁学成出道,成为阁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出任务的过程中,她也很少忍气吞声。至于被人揍成额头流血的惨样,更是从来没有过。她虽然不太惜命,却很爱惜这张脸,况且以她当时的武功,打不过起码跑得过,这样被人逼着打到不能还手,实在是闻所未闻。
也罢,这个躯体本来就不是她的,纵使她当年武学造诣出众,现在这副□□依旧手无缚鸡之力,当年锻过的体,练过的心法,学过的剑术都无法在她的魔身中留下印记,就算她能暂时控制离秋的身体,能做到的动作也跟普通人做到的毫无二致。那一尺子根本躲不开。
她突然有点心疼离秋。
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样子,她还真的没经历过。她陪着离秋长大已经快九年了,这九年来,要说离妈妈对离秋不好,那是胡扯,起码吃穿用度一点没少过,虽然会因为诸多理由不给她买好看的裙子,从小基本都是穿别人给的旧衣服,但离秋除了小时候有点难过之外,后来也不大在意了。对她而言,恐怕是书更有吸引力,而嫌弃那些别人送的旧衣服以及没款没型的垃圾袋校服的,是冷艾自己。她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好意思跟还是小朋友的离秋嘟囔穿得不好看,也只能老脸一搁,权当没穿在她身上。至于伙食营养,更是注意得十分仔细。自从五岁三魂归位之后,离秋就鲜少生病了。魂魄齐全是主要原因,但离妈妈各种强硬手段逼迫的“不挑食”作风可能才是精髓。但除了这些,好像离秋得到的也就没别的了。她几乎没从母亲嘴里听过夸奖,拿第一名是应当,拿第二名需要认真反省,掉出前三,就该打。她就理所应当要比别人都要出色,一点松懈都不能有,一点骄傲都不能有,一点软弱都不能有。她活成一个优秀而孤单的孩子,七情六欲都被严严实实包裹在内心里,只有冷艾一个人知道。
她当年被珠玉、珍宝、掌声和讨好围绕着,要什么别人都会乖乖奉上,一点不开心就会给好大的脸色,有姐姐宠着,有手下使唤着,哪怕她想暂时收敛一下性子,都会有各种公子少爷们围上来,百般讨好千般顺从,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她做小女儿姿态的嬉笑怒骂,会被人夸清水出芙蓉,她拿腔拿调地爱理不理,就被人赞是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总之她怎样都好,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现在想来,率性极了,哪里有半点命苦的样子呢?
她终于是不忍,同离秋一起跌入昏睡的梦境之中。她将那些记忆挑挑拣拣,塞了些平静柔和的给她。
离秋梦见高大的九层神庙灯火通明,穿白袍系银带的少女们鱼贯而行,从深邃的大厅走出来。九丈青石庭院干净得纤尘不染,有清冷的草木香漫延在空气中。她等那些少女们散尽,才踏足下了台阶。有两只白鹤飞来,一左一右地停在她身边,用长长的颈子蹭她。
少女赤足走过那青石庭院,踏入环绕院子淙淙流淌的一条小渠里,用脚拨着水。那小渠里绿色的水草蔓延,草木香更浓了。她抬了抬眼,看见远处坐着一个小男孩,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袍,系着灰色腰带。
她走过去。那男孩用芦苇做的笔在一张宽大叶片上写着什么。
“在练习吗?真勤奋啊。”她听见自己开口说,用的是她没听过的语言。这少女的声音格外柔和,带着一点微弱的气音,尾音回荡在空气中。
“大人。”那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生得虎头虎脑,一头浓黑的卷发,见她过来,赶紧站起来,朝她行礼。
“不必。”少女探过头看了眼男孩手中的叶子,“你喜欢这首?”
“划过疾风骤雨的天幕,他八十六年回来一次,是邬迩的访客。这是我几年前写的,现在看来,不算好。”少女轻轻地说,“你这是在做速记练习吗?”
“大人写的颂诗,我觉得很好,我很喜欢。”男孩红了脸,“大人,您写了那样多的颂诗,为何不告诉大家,那是您写的?”
“语言与文字,都属于邬迩,都属于言语之神,不属于哪一个人。我只不过暂时借用来做排列,怎敢留名。”少女笑笑,摸了摸男孩的头。
梦境变幻。
“让她留下来吧。她与各位相伴已有六年,虽无言灵之力,却也是言语之神的孩子,怎可如此怠慢。”少女从石墙后面步出,大殿四角支着几只巨大的火盆,火光燎燎,将跪在中央的女孩影子拉得浓淡不一。
“大人,努单伊虽被选为神庙祝仪,入神庙侍奉六年,但如今查明她确无言灵之力,按照礼法,她不得再留待神庙之中,连同贵族长女身份都应剥夺,降为平民,终身不可再踏入神庙。如今大人怎可让她留下来?”阴影处,有个苍老的声音劝说道。
“她自然不能再做祝仪,只是她家中长辈已逝,她才十三岁,若出了神庙,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让她留下来吧,我缺一个侍女。”少女身上的白袍拖地,腰间的红绸被火光照出一片紫褐,她还披了一件同样洁白的大氅,衣料窸窸窣窣,玉耳坠与头上金冠上垂下的金流苏互相撞击,发出几点清鸣。那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慌忙抬头,她长着一张素净的鹅蛋脸,眉毛弯弯,长睫毛哭成一缕一缕,右眼下有一颗泪痣,更衬得她楚楚可怜。
“大人,努单叩谢大人!”
“改称呼吧。你从此后非神庙祝仪,不必称我为大人。虽然留下了你,只是按照礼法,你不得踏入神庙,只可在后院,偏殿与前庭出入,记住了。”
“是,殿下!”
“散了吧。”
她缓步走出大殿,站在殿外看了一会儿空中飘落的大雪。她依旧赤着脚,沿着柱廊慢慢朝大殿后方走去。她的手指在一侧石墙上轻轻蹭着,那些石头寒意彻骨,她的指尖搭在那石头上划过,感受着手指一点点的颤动,轻轻笑了。
离秋觉得,若是昏过去可以梦见这些,那昏过去也挺好。她莫名其妙听懂了那少女说的话,莫名其妙陪她在大雪中嬉闹了一场。赤足踏在雪地上感受的冰凉,还有氤氲了整个天地的草木香,都令她意识到这并非梦境,只是这冰冷如此熟悉,那少女的微笑清冷高贵,却彻底将她恐惧惊悸的内心抚平,让她窥见了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平静。
“再让我看看吧。”在半梦半醒中,她心里想着,“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地方,有这么好的人,有这么好闻的气味……在哪里呢……”
她身上白袍翻飞,腰间红绸如同阳光一样泼洒出秾丽的光华,整个人都融化在初升的朝阳里。在她身前是一条滚滚流淌的大河,波光粼粼的河面映出无数碎金,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河边长着比人还高的芦苇,一片青绿。她的赤足踏着草上的露水,仰头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去。
她眯着眼睛,辨认在光里飞起的一群鹤。是王宫里的鹤吧?今日清晨,是父王还是母后去喂的鹤呢?她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什么牵住了,回头一看,是两只羽毛还未长成的小鹤。那鹤仰头看着天空中飞翔的同类,朝她轻鸣几句。
她的身后是屹立的神庙,面前是流淌了千年的大河,晨光洒落之处,是福泽深厚的王宫。整个宇宙的神灵与她同在,与家同在。
不愿醒来。
“还有吗?再让我看看吧……”
脑海深处,冷艾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她当年接过这些记忆时太过惨烈,若不是想翻出一两段来安慰一下离秋,她都根本没有发现这记忆主人竟然留下了这样广阔和宁静的记忆。
“姐姐,那是你吧。”
“不是我。”
“不,我觉得是你。那地方真好……你真好……比起现在,我更宁愿我活在那里。姐姐,带我回去吧……我受不了了……”离秋泪流满面。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我都说了,我是一只魔啊……难道你觉得一只魔很好吗?”
“不,我不相信。你是她。你不是魔。”
“我没骗你。我真是魔。那个杀了一城的人才是我。”
“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直很好……你救了我,你还帮我……”
冷艾觉得与十三岁少女没有交谈的必要,干脆住了口。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索性将自己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回忆全部塞进少女的脑海里。于是,离秋好几个月都在一片血腥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她看见自己眼都不眨地将一柄银亮的短刀推入男人胸口,然后熟练地扭动一下,那男人口鼻流血,像肉柱一样倒在地上;她还看见自己用刀一片片剜着男人大腿上的肉,剜一刀,提一个问题,直到她想问的都问清楚了,便扬长而去,任凭那人流血致死;她还看见自己与另一位女子背靠而立,手中长剑冷铁漆黑,将面前的士兵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总是穿着淡绿衣裳,袖口与前襟绣了金丝花样,若是衣裳沾上了血迹,就极不开心地大吵大闹,还有,她极爱各色糕点,哪怕追杀她的人到了门口,也要将碟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糕咽下,再嬉笑着提剑来迎;偶尔她托大失了手,有刀风划过她的发梢,撞断几支玉簪,她便被惹得杀心大起,杀了人后非要在人家面上划过几刀……
同龄少女的梦里,恐怕是今日没有做完的作业,考砸了的考试,不通人情的老师和多看了自己一眼的男生,而离秋的梦里,只有无尽的血色。刚开始她还会在半夜骤然醒来,被吓得不敢再合眼,然而没有用,冷艾直接将记忆灌入她的大脑,她醒着也能看到那些东西,感受着冷艾张扬地大笑……
终于,习惯了。
不得不说,她觉得冷艾还是很厉害的。好多次她看见冷艾孤身一人前去行刺,都暗暗心惊,虽然明知这只是记忆,她依旧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反倒是冷艾一脸满不在乎的镇定自若。等到这种场面多了,她终于忍不住问冷艾:
“姐姐,你到底有多厉害啊?”
“哈哈,我天下第一。”冷艾张扬地笑了,又顿了顿说,“其实……不是,有人比我厉害。”
她想了想,认真说:“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厉害。”
在“慕强”上,冷艾与她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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