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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天枝山脉很长,绵延可达数千里。除衡垣县所在郡外,周边的几个郡县都座落在其分支山峦之下。
据先前秦昭所言,他的那位师兄功成名就后不知为何反而抽身而退,正好隐居在天枝山脉的主峰天枝山上。只是虽同冠以天枝之名,却是个距离衡垣县城百里开外的遥远地方。
秦昭这一路上,每日悠然驾着崭新的马车,游山玩水似的带着阿筝不疾不徐地前进,半点儿也没有自己正在逃避追捕的自觉。阿筝知他是故意如此,却也并不催他。这般花费了数个日夜,途经了许多山川河流、大小城镇,终是在某日的日铺时分,行至了天枝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
“等过了这个镇子,明日就可直接上山去了。”秦昭将马车停在小镇入口不远处的官道上,回身用修长的指节轻轻敲了敲车身,“今夜是宿在镇上,还是照旧宿在马车上?”
来时这段时日,秦昭每至一处便会撺掇阿筝夜宿客栈之内,但每一次都会被阿筝面色平静地驳回。她出身山野,在吃喝上一贯是秦昭给什么就吃什么,不给就自己去打野食、喝山水,从来也不曾讲究什么。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宿在客栈中,只肯每夜都蜷缩起来,睡在于她娇小身躯而言都显逼仄的马车内。
秦昭心中虽然很是不解,但他对阿筝一向言听计从,更不会对阿筝难得提出的要求有什么异议。阿筝睡了几日马车,他便在马车外老老实实地做了几日尽职尽责的护花使者。
此事说来也是好笑。
江湖中现下最是炙手可热的赏金猎人“玉面阎罗”,平日里便是接个护送等的小任务,被护送之人都必得身份贵重不说,赏金少说也要打十数两银起,护送途中还得东家好吃好喝地供着,花钱如流水之余,还须时时看他的心情眼色行事。
谁人能够料到,这位脾气古怪难测、性情阴晴不定、杀人不眨眼的年少英才,如今却会守着一个脾气与他不遑多让的平凡村女,日日驾车赶马露宿野外,分文不取还要倒贴着伺候吃喝,每日还极难得从少女那里落到一个好脸色,他竟也甘之如饴。
那些熟悉秦昭的人若是瞧见,怕是满口牙都要惊得从口中一个不差地掉下地去。那些死于秦昭手下的人,只怕也要死不瞑目,非得从地底下跳出来大骂他丢人现眼。
阿筝于马车内听到秦昭问话,抬手掀开侧边的车帘,从狭小的窗口伸头出来四下看了看。那双大而明亮的沉静黑眸映着此时仍显耀眼的日头,跃出此起彼伏的点点微光。
她略微思忖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对秦昭说道:“不了,今夜就宿在镇内的客栈罢。”
秦昭没想她会忽然松口,微微一愣,随即笑开了:“哟,今儿这是吹得什么风,咱们尉迟女侠到底还是觉得,睡这冷硬的马车不如去睡高床软枕了?”
阿筝略带嫌弃地瞥他一眼,淡红的唇角轻微地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只反手在秦昭满是期待的眼神中撂下了帘子:“若是你想继续露宿野外,那我也并无意见。”
秦昭哈哈大笑起来。
他像是已然十分习惯少女的态度,被人如此甩下脸子也毫无愠色,乐呵呵地摇了摇头,随手扬鞭策马,面带笑意地驾着马车,在逐渐弥漫开来的昏黄暮色中向着前方的小镇缓缓行去。
-
是夜。
天河星沉,月黑风高。镇子的街头巷尾都笼罩在深浓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正经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日子。
这乡下小镇自是不如大城镇,虽夜间无宵禁,但也并无令人安心的护城墙。为保门户安全,众人日落后大都早早归家闭门歇息,是以甫一入夜,整个镇子便已是夜静人寐,偌大地方只余虫豸在静谧角落间或有序地呤呤低鸣。
秦昭带阿筝投宿的,是镇中最大,也最为豪华的客栈。但即便在当地已属于顶尖,住宿一夜的价钱仍是抵不上衡垣县城内阿筝曾问价过的那间客栈的一半。
秦昭听了这对寻常平民而言也还是稍嫌贵些的价格,依然眼也不眨地要了两间位于二层的上房,靠内僻静的一间给了阿筝,隔壁靠近楼梯口的那一间留给了自己。
这是阿筝有生以来,第一次躺在客栈上房内柔软厚实的床榻上,却并没有心情去体会着金钱所带来的美妙感受。
覆于全身的轻暖羽被下,她双手握着防身用的匕首,于一片目光无法聚集的黑暗中睁大双眸,绷紧了所有心神,安静地盯着床榻帘幕外的房门和顶棚,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不多时,就像是回应她的等待,一阵比银针落地还要轻柔的细微动静之后,屋内飘起了一股淡到几不可闻的异样香气。
阿筝敏锐地察觉到这股外来的气息,立时屏住呼吸,将手中匕首握得更紧。
锋利刀刃割破皮肉的隐约疼痛立刻于手心蔓延开来,令她眉头微蹙,但神识也因着这阵疼痛,从迷香带来的阵阵昏沉中清醒过来。
看样子,她小心谨慎,严阵以待大半夜的人,终是姗姗迟来了。
屋外之人施放完迷香后并未立即进门,只在房外静静埋伏着,像是在等待方才的迷香发生效用。殊不知阿筝早已猜到今夜必是个不眠之夜,为了防着有人绕开秦昭摸过来,提前便已在窗栏处用细小的木棍卡出一道细微不可眼见,却能通风散气的缝隙来,趁着那人等待的时机将这迷香散了个一干二净。
又过片刻,门口再次传来轻微的动静。
几不可闻的窸窣声过后,极细微的流风缓缓袭来。
有人打开了房门。
阿筝暗暗将匕首收进袖中,随即闭上了双眸。
她感到那个人并未刻意消匿声迹,只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来,随后将房门轻轻关上。不过几个呼吸间,一个颇具压迫感的轮廓带起一种难言的异味阵风,铺天盖地地落在自己床边。
那是一种鲜血与泥土交杂一处,又混上汗水,被炽热体温蒸烤而发出的难闻气味。
应是个男人。
阿筝本就对这些十分敏感,寻常人难以察觉的声响气息于她而言都能清晰明了。这气味扑鼻而来,对她的影响实是远远大过那阵迷香。
她强忍住皱眉的冲动,拼命使自己保持均匀的呼吸起伏,假装自己早在迷香的影响下陷入了难以醒来的深眠。
来人伸出双手,直接大剌剌地掀开被子,躬身将阿筝瘦弱的身体扶起,就这么拦腰扛在了自己肩头。
这人应是对阿筝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山村弱女并未有任何防备,也未曾提高警惕下手探查确认一番,反倒给阿筝留出了极大的还击余地。
阿筝在刺客肩头强忍不适静候须臾,在对方即将开门而出时睁开了眼睛。
她顺着身体被扛起的别扭姿势,从袖口中迅速抖出匕首,将刀柄抓在手中,在刺客对她的杀气有所反应之前,毫不犹豫地深深捅进了刺客的腰间。
浓郁的血腥气霎时掩盖住那阵难闻的气味,在不大的房间内弥漫开来。
那刺客倒是颇为训练有素,乍然身中一刀,竟也没有惊叫出声,只是发出一声听上去有着撕心裂肺之痛的轻声呜咽,反手将阿筝从肩头用尽全力甩到了地面。
阿筝有意控制身体,落地时就地翻身打了个滚儿,立即稳住身形从地面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因疼痛而不由自主跪倒在地的刺客脖颈直直刺下一刀,紧接着快速抽出,即刻又再次挥刀刺入。
这两刀连环扎刺出手速度极快,刺入程度又极深,使得原本还跪在地上哀哀呜咽,试图挣扎起身的刺客瞬间没了动静。
阿筝等过半晌,方才小心翼翼伸手过去,于刺客的鼻下颈间探了探,确定刺客已死,这才放下心来,留神听了听屋外的声响。
房间外仍是一片安宁的寂静,听上去不曾有任何人受到此间交手二人的影响。
她静静地长舒一口气,随手将匕首从此刻脖颈中拔了出来。之后,她起身将虚掩的房门关好,并没再去看地上的尸体,而是转身走回床边的小桌旁,用火石点燃了桌上两个大大的蜡烛灯盏。
随着“嗤嗤”两声细响,漆黑一团的房内霎时盈满了温暖明亮的烛光。
周遭变得清晰起来,阿筝动作轻巧地走到角落的盆架边,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干净巾帕,一面看着盆中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一面用巾帕沾上清水,细细擦拭起自己脸颊发间的血痕。
房内重归平静,除却地上的尸体和满地的血迹,似乎从来无事发生。
-
秦昭于破晓时分依约前来叩门时,阿筝已经睡醒。
她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了一身新的衣衫,正端坐在椅中喝着冷茶。
秦昭哼着小曲儿,高高兴兴地晃悠进来,入门第一脚便正正踩在了阿筝故意摆在门口的刺客尸体的头上。
秦昭脚下一顿,低头看了看,随即惊讶地抬起头来:“是你干的?”
阿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男子原本含笑盈盈的面色顿时如冰似雪地冷凝下来,原本温润如玉的杏眸也在此刻透出一股犀利的肃杀之气。
“倒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只漏网之鱼。”他看着刺客冷冷道,抬起一脚狠狠踩在尸体头上,再将尸体随意地踹到一旁,回身关上房门。
阿筝看着他发泄似的举动,心中倒觉有些好笑。
她想着连日以来,秦昭此人对自己从来就没有过笑容之外的表情,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男子在自己面前大发脾气。
这让她终于想起,眼前之人到底是个江湖人,不论面上如何谈笑风生,身上总归是蕴藏着武林高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凌厉气势。
“对不住,扰了你的清梦。”秦昭浅出一口气,用与方才大相径庭的柔软态度对阿筝低声说道,“我原想他们目标在我,没想到会有人找到你这里来。”
阿筝平静回道:“今日我们便会上山去见你师兄,到时他们更没机会对你下手,自然要挑昨夜来。我虽不是武林中人,但到底与你一路,想抓我作为人质自是顺理成章。”
秦昭一怔,眉头高扬:“原来你早就知道?”
“也并不太早,只是前两日无意间在你身上嗅到了血腥气,便猜想可能是之前阮清女侠和小锦那时留下的尾巴还没有处理干净。”阿筝说着,站起身来,将早先收拾好的包袱系在肩上,“昨夜宿在客栈也不过是想证实一下,看来我先前的猜测并没有错。”
她话说得很是轻巧,但秦昭却知道这背后到底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今夜她本可以继续宿在马车内,将所有事情都交给自己去解决,可她却还是心软,主动提出夜宿客栈,只为了让自己心无挂念,好安心去做该做的事情。
只是这份体贴心意,却因自己的疏忽付之东流,还连累她差点将性命都赔进去。
若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抑或是,看到两具同归于尽的尸体……
秦昭登时打了个寒颤,心中如涌泉般喷出一阵说不出来的刺痛与后怕。
“咱们走罢,”阿筝并不知晓秦昭所想,只自顾着拉开房门,“上山去见你的师兄。”
秦昭闻言,并不动身,亦不回话,只面色沉沉地站在原地,目色幽深。
阿筝回头看他,面带疑惑:“你怎么了?”
秦昭定定地凝视她,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
“我绝不会让你在我身边时再遇到危险。”秦昭一字一句道,语气之严肃,像是在发一个惊天动地的毒誓,“我用性命向你保证。”
阿筝微微睁大了双眸。
她沉默地看了神色坚定的秦昭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径直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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