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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六)
那次正值大休沐,连续三天,学宫众弟子、师长大都回府了,往常人来人往的学宫一时空寂无比。
少年像往常一样去后山顶上吹了大半天山风,觉出些冷意,便下了山。时辰尚早,他慢悠悠一路行过来,一边思索着该去哪里消磨剩下的时间。
宣武侯派来监视他的两个家奴不远不近,缀在后面。他也不甚在意。
行至试炼场,一抬头,却不期然瞧见那个红衣如焰的身影。君息便微一躬身,行了个礼,怯怯道了句:“见过学兄。”
那人冷冷剜他一眼,嫌他多事似的,连“哼”都懒得施舍一声,扬长而去。
他也没觉着什么,左右那人除了上次在万卷楼和后来去他的寝居查探他魂魄那次外,从未同他说过哪怕一个字。
少年忽然有了主意。
万卷楼是学宫重地,非正式弟子和师长不得擅入。即使是宣武侯的家奴,也得遵守这条规矩,候在门口。反正眼下楼里根本没人,倒也不必担心这名义上的储君私下勾连外人密谋些什么。
君息找了卷闲书,谁想没看多久,只觉头脑越来越沉,隐隐有眩晕之感。
晨起他便觉略有不适,但没多想,也不愿一直呆在寝居。想是方才山顶风大,终究受了风寒。
那人曾说他仅有一缕残魂,想来这也是他整个少年时期都躯体孱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合上书,正准备起身离开,冷不防长桌另一边传来一道冷冽的嗓音:“这就走了?”
心里猛地一跳,他转过头,却见一抹耀目的红。少昀正冷冷看着他,而他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谨慎地笑了一下,小心地道:“在下只是想换本书而已。学兄可是有什么指教?”
少昀漠然道:“来了就好好呆着。”
君息本也临时改了主意。于是二人分踞长桌两端,各自握着一卷书册,一时静默无言。
试炼场初见至今一年有余,这是他们第三次独处。
数百个白昼,那人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每每落在他身上,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总在他察觉回望之前不留痕迹地收回,又装做刚刚发现他的视线,嫌弃地冷冷瞥他一眼。
对于他这种做派,少年早已习惯。
只是那人望向他的目光,从最初混着莫名其妙的恨怒和冷漠,到后来的探究、审视,再到如今的凌乱无章,像一片荒芜杂草,身处其间,仿佛有千头万绪,又仿佛全无头绪,也寻不到出路。
于是那些冷和傲之间,便无端带了点茫然无措。
然而究竟如何,君息却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眼下的他,如同身处刑狱中。
一方面,他只觉全身酸痛,头颅渐至沉重,脖颈几乎要负担不住,连眼皮都像是挂了千钧巨石,直往下坠;周身的热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蒸腾而上,直烧得面容如火,思绪模糊。
另一方面,强撑出的一线清明中,他又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那人将他留在这,是打算继续研究上次没弄明白的关于他魂魄残缺的问题,还是什么?
少年想不明白,面嫩皮薄,也没法去问。
恍惚中,长桌尽头的人似乎同他说了句话,他没听清,抬起浑浑噩噩的眼眸看过去,勉强维持着镇定,反问:“什么?”
喉咙里肿痛热辣,像燃着一团火,焰尾直冲上鼻腔、唇舌,嗓音都有些沙哑。
四周似乎安静了一瞬,少昀仿佛在问他:“你怎么了?”
他迷离一笑,勉强回了句:“劳学兄挂怀,在下无事。”
合上书册,他双手死死按着长桌,尽力站起身,近乎本能地朝着长桌尽头低声道:“学兄安坐,在下先告退了。”
也没等那人回答,他强撑着举步往外走,有如踩在泡沫上一般。一时不慎,一脚踏空,他的神识瞬间被涌上来的泡沫彻底湮没。
君息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弟子寝居他自己的床上。光线黯淡,墙上的历法牌显示此刻已经是深夜。
感知到他的动静,少昀挥手拂亮了烛火,冷冷道:“既然醒了,自己把药喝了。”
不必说,他是在万卷楼里很不争气地晕了,是这人避开宣武侯的两个家奴,将他带回来,照拂到现在。
他很是过意不去,挣扎着要起身致谢,却被少昀一把按住,意味不明地盯了他片刻,淡漠道:“我只是好奇而已。真想谢我,就养好了,让我好好查探你的魂魄。”
仿佛强调什么似的,他又加了一句:“像你这种情况,还从未见过。”
冷冷淡淡的语气,却怎么听都有股谷欠盖弥彰的意味。空间里一时沉默而尴尬,二人对视着,不知该说什么,甚至忘了移开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昀终是咬着牙恶狠狠地一扭头,冰白面容在烛火映照下似乎浮出了一层不甚明显的血色。
衣袍带起的微风拂过眉梢鬓角,带着那人独有的霸道桀骜的意味。寝居内很快只剩君息自己。
万籁俱寂,躯体依然无比酸痛,头脑依然混沌如粥,他却了无睡意。
不知道是不是病中容易思绪横飞,不受管束,少年不可遏制地想起一年多以来,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
他想起那人凌乱无措的眼神,想起那人上次给他留的滋养魂魄的药和千幻剑阵,以及临走那句“省得任人欺压,全无还手之力”;
想起万卷楼那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眼睛容易看到不该看的,挖了吧”,想起更早时试炼场初见,那人的目光像是万年冰封的荒原上席卷而来的风,冷冰冰刮过他的躯体,红衣拂动,扬长而去。
想起方才那人跳窗而出,明明一贯的冷漠嚣张,却无端带着点难以察觉的仓皇。
全然的黑暗中,君息辗转反侧。直到朝阳绚丽的光芒透过窗缝漏进来缕缕丝线,他才模模糊糊在心里嗤笑一声:想多了。
长久以来,少年用旁人难以企及的隐忍和自持铸起几乎坚不可摧的寒冰结界,圈住心里小小一方天地。即使现世中何等的坎坷泥泞、痛苦折磨,也破不开那层无形的结界,侵蚀他的内心。
然而一点与从前那些欺凌、鄙弃全然不同的善意,却仿佛是烈日晖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将他的结界渐渐瓦解,消融。
而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影子不慌不忙、无可抗拒地笼罩那方天地,像慢慢沉溺在深不见底的湖中,明知等待他的将是溺死的结局,徒劳地挣扎,却于事无补。
在他眼里,那人是天幕下的骄阳,天生该站在高处俯视他这蝼蚁。
他却是被宣武侯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暂时囚禁在学宫里的玩|物,一切都不由自己做主。活到现在,也不过是在荆棘中挣扎苦撑。只待权贵耐心告罄,便要对他下手。他既不甘屈从,届时唯有一死而已。
他与他,本不该是能在同一条路上并肩行走的人。何必将不相干的人拖下水呢?罢了。
他开始惶恐,不安,甚至想,他该躲避那人。
第二天,少昀又出现在他的寝居里,手上还拎着个纸包,冒着腾腾热气。
不待他开口,倚靠在床头的孱弱少年抢先道:“昨日有劳学兄,也谢过学兄上次赠药和剑谱之恩。只是在下这寝居,寻常人不好随意进入。”
他自觉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少昀却会错了意,将手里的纸包重重往桌上一顿,凌厉剑眉微蹙,冷漠道:“我是寻常人?那两个奴才,你根本不必担心。他们什么都不会察觉。”
说着,便伸手去探他的额。
君息头一偏,躲开他的手,终是咬着牙,字字清晰:“在下与学兄本不该有所交集,学兄以后不必再来,也不必再关照在下,徒生枝节。”
少昀伸出去的手僵住,离得近了,瞳仁中的煞气和恨怒便显得极其浓烈,指节微屈,青筋暴突,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本不是个好脾气的,真是难为他了。君息想,就算那人此刻将他弄死,喂了蛊虫,他也毫无怨言。
但那人竟什么也没说,片刻,蓦然收手。烈焰般的衣袍拂动,带起一阵劲风。像他来时一般,他的身影又突兀地消失在窗外。
那阵风拂到少年面上,无端令他觉出些透骨的冷意。
那点冷意是如此寒凉,以至于轻而易举就击碎了岁月的屏障,穿透了生死的阻隔,自他前世的旧梦里侵进重生后的魂魄躯体中,生生将他冻醒。
半梦半醒间,他想起那日之后一段时间,像是果然遂了他的意,他很少见到少昀。即使偶尔相遇,那人的目光中也带着不加掩饰的恨和怒,比之陌生人尚且不如,倒真应了学宫众人对他二人“水火不容”的传言。
直到宣武侯酒后强闯他的寝居。
一念及此,君息彻底清醒了。
他近乎本能地转过头,却见方才梦中被他赶走的人仍在床上打坐调息,如同他睡前所见。
他垂下眼睫,不无恶劣地想,假如那人突然得知他其实也是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孤魂野鬼,一心只想报灭族凌|辱之仇,又当如何?
是如从前那般,为了同他在一起不择手段,还是干脆先下手为强,直接弄死他?
感知到他的动静,少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复又阖上,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似乎也不急。两人在房间里歇了几天,方才重新回到结界之外。
天煞血海阵虽已被破,结界却还在。少昀掠上半空,略一打量,便已知晓关窍所在,当即飞出几枚符咒,散落四方。
随着他的灵力运转,只听一声爆响,伴随着几乎密集如同只有一声的“喀啦”,一道火红烈焰卷着君息流星般投向远处,整个巨大结界轰然碎裂、坍塌。
像是破开了什么禁制,浓烈的妖气浪潮般铺天盖地而来。原本的血海泥泞紧接着消失不见,露|出一片空旷大地。
天地都在震荡的动静中,随着一阵荡平四方的罡风,半条山峦般巨大的蛇身蓦地自地面昂然而起,蛇首停在天幕下,垂下目光,碧绿狭长的竖瞳阴鸷而森冷地远远注视着两个闯入者。
传说中盘踞此地的大妖古柳山人终于现了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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