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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林茗缓缓睁开眼睛,勉强勾了唇角笑了一下:“人的本质是...”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陈熠然郑重地打断他,“但是老师,对我而言,存在先于本质,选择决定本质。我的选择就是,我永远都要争夺自己的主体性。”
林茗轻笑了声:“我是不是别人?”
陈熠然愣住了,似乎是没想到自己会出现这么简单的失误。
“不一样。”他倔强地垂下眼眸。
可是为什么不一样呢?陈熠然好像找不到什么理论支撑了。他看起来有点难过了。
林茗刚才以为,陈熠然那句“是只有我吗”是问林茗是不是只和他亲近。可是现在来看,他刚才想问的估计是能不能抹杀所有人的存在只看得到他。对于他人即地狱,他似乎故意选择了一个最片面最极端的理解。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陈熠然就是小鬼中的小鬼。这种话别的小孩儿讲出来,林茗说不定会以为小孩儿口是心非地博关注。但是陈熠然说出来,林茗就知道,陈熠然确实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
只是有一点,陈熠然和其他小鬼都是一样的。无论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不在乎是真是假,至少对于眼前的人,他们在乎。
所以,不管陈熠然成佛成魔,他林茗始乱终弃背信弃义,都要背一半的锅。
林茗心里纠结,想要捏一捏耳廓再跟他说,这才发现陈熠然的手还压着自己的手。林茗要将手抽出,陈熠然却突然用力攥住了他,林茗能感觉到少年人温热的手掌。
林茗一愣,陈熠然的脸上也表现出一点茫然来,似乎刚刚只是下意识地反射行为。他别开脸去,讪讪地松了劲儿,却仍是压在林茗的手上,没把手收回身侧。
林茗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将手抽离了。陈熠然这次没有动手阻止,只是带着一点若有所失地看着林茗,这时候,林茗抽出的手却略一抬高,反握住了他。
“熠然,我们不想这么多,好不好?”
陈熠然错愕地看着他,脸上受伤的表情好像更深重了一分。但很快他就敛了情绪,低声道:“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林茗看着他,无端地有点心疼。他能猜到,陈熠然从小到大一定为此收到过很多指责。
他是那么不合时宜地固执和倔强,那么不合时宜地纯粹和素朴。他只信可以被解释、可以被证明,说得通的、抓得住的东西。他是怕,也许不知哪一天,他就被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吞噬了自我。他界定自己的本体,冷眼审视世界,缜密计划自己在这世界中的参与程度,就是怕迷失在那些说不通。抓不住东西里。他期待在所有事情中找到公理和定律,期待在万事万物中抽象出颠扑不破的真相。
可偏偏是找不到的。
因为他的心明明是柔软的,向往着美妙的一切。他明明是热情的、博爱的。就像他依赖林茗,依赖地那么自然和可爱,依赖地那么安然和放怀。但他却不能接受这粗糙而原始的情感,对于所有的万物化成,他一定要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一定要找一个合规的行动方式。
棉花一样的心,他却一定要找铁一样的逻辑来证一证。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可林茗作为老师,就是为了这些小孩子们而存在。他从来不会对孩子们任何稚嫩的想法感到可笑和鄙夷,他只会为他们是否幸福而担忧。
他看到陈熠然的脸上,此刻连敛起情绪的那点故意也已消失了,此时他只是没有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平静地如同此刻办公室外,一地的深秋落叶。
只是踩上去还是脆的。
林茗看着这样陌生的陈熠然,好像突然醍醐灌顶一样,他在这一瞬里,终于明白了方才他没有生气的真实原因了。
不是他欠陈熠然,也不是他拒绝不了真心。而是那样偏执的陈熠然,发了狠的陈熠然,好像是终于找到他和世界之间的连接点一样,好像是终于找到他生活的着力点一样,看起来决绝又漂亮。
那样的陈熠然,看起来不是孤独的。那样的陈熠然,和那些夜晚里诵读诗句的他一样,看起来是真实的,飞扬的,眼里有光的,不是存在着而是活着的。而这,就是林茗想要的。
他一定也想的,想去简单纯粹地去经历一切接受一切,而不是用尽反思和前反思,质疑一切的存在,质疑自己的意义。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他却碰不到、摸不得,感觉不到地心引力,感觉不到自身的重心,每天像漂浮着的幽灵一样,旁观着别人的故事,他一定也不想的。
林茗吸了一口气,尽力放轻放慢语调,温柔地同他说。
“当然不是...熠然这么聪明,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熠然在意真理的尽头...”林茗顿了一下,继续道,“哥哥却只是个俗人,哥哥只在乎熠然是不是开心。”
陈熠然的眼睛睁大了一分。这是林茗第一次对他自称哥哥。
“熠然,很多事情想起来是没有尽头的。如果想不通为什么不一样,那就由着它不一样。如果想得累了,就去大千世界里酣畅淋漓地摸爬滚打一遍,把酒祝东风、烟雨任平生。”
“熠然不需要总是预设自己的角色然后规划自己的步子。人是创造性的,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你做选择,而是选择成就你”
“熠然,你才十六岁。要是按照复演说,你还在人类的浪漫主义时代呢,偶尔也该把冲动往前放,把理性往后搁。”
“如果觉得别人都不理解你,那就只跟哥哥说。”
“比起无垠的宇宙、抽象的定义,在你身边的哥哥是有限的、具体的、真实的——只要你相信我,我就是真实的。”
林茗笑着握紧了他的手。
陈熠然定定地看着林茗,眼神深不见底——这眼神近来出现有几次了,林茗都有些熟悉了。只是每次见到的时候,林茗还是会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因为那双眼睛,既黑得纯净彻底,又五彩斑斓,如同一个灿烂的新世界。
陈熠然忽然低下头来,在林茗脸颊轻轻一吻:“谢谢哥哥。”
林茗这下彻底懵了。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脸先烧着了。
“不记得了吗,哥哥?”陈熠然小声说,“这是表示谢谢的亲吻。”
林茗去看他,却发现陈熠然不是好整以暇地打趣,而是很认真地嗫嚅着,仿佛在控诉林茗的记性差一样。林茗想终于起来了,的确是这样的,小时候他要是给陈熠然买了什么新奇物件儿,陈熠然的确是会亲亲他的脸的。
可是他那个时候才七八岁呀...如今他这手长腿长的,又怎能与当时相提并论!
“记得,”林茗含混道,“下次不用了。”
陈熠然很乖巧地点点头:“哥哥不喜欢就不亲了。”
“不是不喜欢...”林茗习惯性地解释,却又突然止住了。他本来想说“不是不喜欢,就是不习惯”,但他实在很怕陈熠然来一句“多亲两下就习惯了”,于是他识趣地打住了。
“不是不喜欢就行。”陈熠然看着林茗卡壳的样子,也没有刁难他,只是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泰然的笑容,“我想这么道谢很久了,又怕太唐突。还要谢谢哥哥跟我说‘把冲动往前放放,把理性往后搁搁’。”
好一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林茗大概真的天生就是来给陈熠然当哥哥的,他看到陈熠然脸上熟悉的调谑的笑意,并没有计较这个吻,而是把心放下去了不少。
林茗带点哀怨地酸溜溜道:“可怜我刚刚掏心掏肺地安慰人家,转眼就被拿来取闹。”
陈熠然笑了。他笑得很浅,这使得他的笑容意外地很柔和。这笑容在他脸上倒是很罕见的。
“说明哥哥的安慰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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