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包袱

　　三十一

　　我仔仔细细回忆了金钊和颜非的点点滴滴：颜非与别人都不同，自有一股清冷脱俗的气质，即便站在人后也十分容易认出。明眼人看过一眼恐怕就会印象深刻。
　　第一次我带着颜非赴杨家的宴，颜非一直坐在我身后，虽然招徕了不少目光，但金钊似乎并没特别在意他。金钊到我座上敬酒，颜非就在旁边为我斟酒。那个时候我小心留意着不露马脚，所以没注意这两人。琼玉楼外，金钊察觉我与颜非的眼神交流，笑说颜非很有趣，多看了他好几眼。
　　金钊长相秀美，器宇不凡，通诗文，精骑射，又有雄韬武略。我哪里比得上她。别的不说，我不会舞剑，不会骑马，连曾经最引以为傲的酒量都不如她。想想还真是颓啊。
　　我对着镜子里的人说：瞧瞧你，多没出息，害我穿过来也没好日子过。
　　镜子里的人耷拉着眉毛一脸衰相望着我。

　　我情绪不大高，但是已经跟朱捷和金钊约好了出去，只好收拾收拾出门。
　　朱捷要为我引见张家的几个女儿。张家也是梧州大户，做着粮草生意。我刚来梧州时也被他家邀约赴宴，但是并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她说其实张家有四个女儿，只是年纪都小，不曾介绍给我。
　　张家大女儿张源长得白白胖胖，一脸喜相，才17岁。见了我，就说：“赵大人果然是仪表非凡，风度翩翩，犹如谪仙。真真百闻不如一见，实在令人惊艳。”
　　她说话像念诗一样，竟然还字字押韵，我扯着嘴角干巴巴地笑：“是啊，我每天照镜子也会被惊到。”
　　夏青在旁边“哧”地笑出声，张源惊疑不定，金钊笑着开释她：“赵大人就爱开玩笑。”
　　我心里暗自发苦，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每天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坐在镜前，都要被镜中陌生的脸惊醒，才想起我不是毛蓉蓉。我是大铭护国掌权尊乐皇六女，是新任梧州县令七品芝麻官。
　　我每天早上都要对着镜子默念数遍：我是赵阅麒，我是赵阅麒，我是赵阅麒。
　　这张脸虽美，我却总不能适应。
　　只有我最明白，我不是赵阅麒。
　　我看着金钊，想，我分明不是这时代的人，为什么还要与她们纠缠不清？做什么交际，攀什么关系，说不定哪天“嗖”地一下我就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金钊也好，颜非也好，全都成了黄粱一梦——对，既然都是假的，那我怕什么？我为什么不敢问，为什么要畏畏缩缩？就算搞砸了，到时候反正我回去了，收尾的是赵阅麒。她弄了这么个古怪的世界给我，我留个乱七八糟的残局给她，这叫礼尚往来。

　　我伏在桌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毛笔，等着颜非进来送药。他把药碗从托盘里拿出来，摆到我面前，说：“喝吧，晾过的，已经不热了。”
　　我捧起碗一口气喝完，像灌下一碗烈酒，重重地舒了口气，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看向颜非。
　　我最不愿意拐弯抹角，与其自己胡思乱想弄得心里一团乱，还不如爽快点儿问个明白。我爸身边的老会计总说我太年轻，沉不住气，容易误事。但我宁可死个干脆，也不要半死不活地吊着。
　　我问颜非：“你对金钊，怎么看？”
　　颜非一时表情空白，多看了我几眼，谨慎道：“金大小姐当然是……一表人才，非同寻常。”
　　我顿时觉得满心疲惫，挥挥手说：“你下去吧。”
　　我问了颜非，他怎么回答我并不在意，他看我的眼神却让我耿耿于怀。
　　颜非，你在我面前几时这样小心翼翼过？若不是心有芥蒂，何须这样察言观色谨言慎行……

　　第二天我早早就醒过来，天色微亮已经站在廊下无精打采地活动身体。
　　府里上上下下一片寂静，晨风清冷。
　　大门敞开着，影影绰绰有几个人走了进来。我一边扭腰一边看他们。打头的是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身披红色连帽大氅，行走间袅袅娜娜，倒是这世间女子少见的文雅。身后跟着两名小侍，看穿着打扮，也都是上乘。
　　我认真回想一下，在梧州并没结识过这样的人，待他们走到中庭，便问：“这位小姐，你是来报案的么？现下还不到时间，请先到前厅等候吧。”
　　那人脚步一顿，略微踟蹰，看我一眼，却又直直上了台阶，进到廊下。
　　我愣愣地看她走近，到我面前才停下来，屈膝一礼，开口道：“妻主大人！”

　　三十二

　　这人声音温柔低沉，我听在耳里却如惊雷阵阵。
　　为了少出纰漏我曾经背过皇室宗谱。一大叠厚厚的卷宗，前半段尽是歌功颂德，把大铭开国高祖皇帝写得跟天神下凡似的，事实上她只不过是个造反的将军。后半段全是些人名，记录着皇室历代（其实到目前只有三代而已）成员的姓名和事迹。在“大铭护国掌权尊乐皇女”那一栏里，写着皇六女阅麒，封号‘乐’，容贵人独女。性天真，率直爽朗，聪慧敏锐。后面记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时候开口叫了第一声娘，什么时候作了第一首诗，什么时候丧父、由易贵人代为抚养——写了这么多废话，却没写我有个夫侍。
　　倒也是，大铭实行一夫一妻多侍制，有资格记录在册的只有正夫。其他什么侧夫良君，全算作侍。没有皇籍，自然也进不了皇室宗谱。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钻石王老五，却不料——竟然有人叫我“妻主”！

　　我仔细打量他，一张椭圆脸蛋，下颌削尖，眼圆鼻直，嘴唇小巧丰润。这样一张脸，实在雌雄难辨。目光移至胸，才发觉那里平平坦坦，全然不似女人。
　　我忽然惊觉他正盯着我看，眼神已经有了几分狐疑，不由悲从中来，搂住他的肩，结巴道：“你，你来啦？我好想你……”
　　我面上还算镇定，心中却在撕扯头发捶胸顿足抓狂呐喊：怎么办怎么办？我竟然不知道我还有个老公！这下死定了……
　　我把脸埋在他肩上，想到日后的种种艰险，必将再次挑战我的演技和智慧，不由落下几滴辛酸泪。

　　我推说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他长途跋涉必然疲惫了，喊了个小厮带他先去休息。一个人跑到衙门的书房坐下，头疼不已——我认真回想了半天，对他的身份仍然毫无头绪。
　　都怪这人突然袭击，害我没提前做好功课。我心中悲愤，与他无关，却要找孟君荣算算账——她一个管事的，竟然连主子家人千里迢迢赶来投奔都不提前汇报一声，真是害死人啊。
　　我正咬牙切齿，孟君荣喜气洋洋地跑进来，揖道：“主子，听闻方良君今早到了，奴才没能前去迎接，实在失职。恭喜主子与良君团圆！”
　　这人姓方，名什么呢？孟君荣肯定知道，我却不能问她。只好怒目瞪着她，凶道：“方良君赶来与我相会，你怎么没知会我一声儿！”
　　孟君荣惊讶：“主子，方良君来信商议启程日期的时候，我回禀过主子的。主子还交代，说只管多带银钱。”
　　我心里一团乱，挥手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我错怪你了。”
　　孟君荣却不退下，迟疑地说：“本来按奴才估计，是该几日后才到。但是良君入了甘南府后日夜兼程，提前几日先到了。如今西院还没收拾出来，现下，是不是暂且安置在主子房中？”
　　要我跟他住一个屋？你这是逼我角逐奥斯卡影后之位啊！
　　我耷拉着脸不悦道：“你办事这么不利索，这月薪俸别领了。”

　　孟君荣嘴紧，人又谨慎，很难套出点儿什么。我差人去叫夏青过来。夏青眉开眼笑地奔进屋，一进门就喊：“主子，方良君到了，真是太好了！”
　　怎么每个人都这么高兴？
　　我呵斥夏青：“混账！他来了，你高兴什么啊？”
　　夏青喜不自禁，绞着手指使劲儿憋着笑容，扭捏道：“方良君体恤夏青，把我家玉书也带过来了。”大概见我不大高兴，夏青连忙谄媚道，“良君心思这么细腻，又有勇有谋。他一个男儿家扮作女装，带着数十人上路，还要带那么多钱财，竟然不惊不惧，行事如此沉稳有度，实在令女子都望尘莫及。”
　　我心想，他越聪明我越倒霉。
　　夏青立在案前也是一副焦灼样，完全没了智商，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我仰天长叹：真是命途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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