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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石壁后的人
石声落定,墓室里重新静了片刻。
长明灯的火焰在刚才那一撞之后抖得厉害,如今勉强稳住,只是在灯芯顶端泛着一圈蓝。
王劫生把手贴在刚才棺脚撞过的那块墙上。
石面微温。
“不全是棺撞出来的。”她低声,“里头顶着。”
“还能顶多久?”炽言问。
“看谁先急。”王劫生把手收回来,甩了甩有些麻的指尖,“它急着出去,葛无咎急着稳住,我们呢——”
她笑了一下,“想进去。”
炽言没有说“不”。
“你刚才那几下没白费。”她看着水银沟,“它现在想撞,就得先绕你那弯。”
“我给它开了个‘撞墙练习场’。”王劫生拍拍石面,“不敲开,心里总痒。”
“你想现在敲开?”炽言问。
“你想等它撞开?”王劫生反问,“等棺自己撞,你我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对视一瞬。
石壁后极深处,又传来一声迟滞的空响。
像是谁在那后头,用很轻很轻的力,敲了一指关节。
“别让它敲太多回。”炽言握刀,“我来。”
“别莽。”王劫生伸手挡了一下,指向石壁边缘,“砍这里。整块砍开,塌下来压到下面什么东西,咱俩白忙。”
她从怀里抽出那几张图纸,在灯下摊开,对着墓室北侧那一角比划。
“你看。”她指着纸上的一小块空白,“这里本该是个‘附室’,画的是虚线。说明爹当年只画到这儿,后头别人添的。”
“添了什么?”炽言问。
“你砍一个角,我看。”王劫生道。
她退开几步,把火把插在一块石缝里,光往那面墙照得更亮一些。
炽言深吸一口气,脚步略略后撤,刀势从下往上斜劈——并不奔着墙心,而是挑中那块撞痕正下方一掌宽的位置。
刀锋入石,火星一溅。
这墙的外层,果真比旁边要松一层。那一刀砍进去至少半寸,碎屑四散。
紧接着,她顺势往旁边一撩,刀如撕布,把外皮硬生生剥下一角。
外层石皮脱落,露出里面更规整的灰白石块。
那些石块不是自然山体,而是后来砌上的,缝隙之间塞着旧麻绳和黑色泥浆。
泥浆里,隐约有几根已经断掉的细铜丝。
“连着水银阀。”王劫生眯了眯眼,“原来这面墙,就是他们想抄的那一段‘主陵附室’的门。”
“再开。”炽言道。
这回她刻意避开那些铜丝,只挑着石缝用刀身去撬。撬得几下,墙缝里的旧泥翻出一股阴凉的湿气,夹着一点子夜才有的那种“坟土味”。
“里面空。”王劫生靠过来,耳朵贴在石上听。
石那一侧,除了空响,还有极轻微的呼吸声。
那呼吸不像活人——太轻太不均匀,间或夹着一点像石头落水的“滴答”。
“有水。”她道,“还有……声。”
炽言没问她听到了什么。
“退后。”她说了一句,声音极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王劫生退到一边,把火把往高处举。
炽言吸一口气,双手握刀,刀背抵在刚刚砍出的缺口上,整个人用力往前一顶——不是砍,而是推。
那整块内层石砌被这一顶,猛地一震。
她趁势往下一压,借力一撬。
“咔——”
几块石头连带着后面的灰浆一齐塌下来,带出一片又冷又浊的风。
风里夹着一阵湿冷的甜腥,像是糖水里泡了太久的血。
墙后面,果然是一间更深的室。
火光探进去,照出一圈立在墙边的人影。
不是人。
是陶。
一整圈人形陶俑,挤挤挨挨地围着这间附室的四壁,每一个都与真人一般高。
她们全是女子身姿。
腰极细,胸极高,裙摆宽,双手合在腹前,头却略略低着,脸上没有五官,全被细瓷釉涂成一片毫无特征的白。
只是胸口位置,各刻着一个极小的字——“侍”。
“侍主。”王劫生下意识念了一句。
她的嗓音一出,室内阴气仿佛被谁搅了一下。
最近的一尊陶俑头微微偏了一偏,原本对着正前方的那一块忽然硬生生转了一线,对准了她这边。
那一动极慢,慢到如果不盯着看,几乎以为是火光在捉弄人。
炽言的手指一紧,刀锋微微一抬。
“别急着砍。”王劫生压低嗓子,“它们现在是眼,是锁。”
她迈进附室,脚步极轻。
室内地面比主墓室略低一寸,石缝之间渗着一层极浅的水,水色发暗,踩上去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
中间没有棺。
只有一块长长的石台,石台上铺着一层被潮气侵得发霉的锦被,锦被下隐隐隆起一个人形轮廓。
那轮廓很纤细,个子不高,却有一种极冷静的“直”。
不像那具肥得流油的权臣之躯,更像某个习惯穿甲的人把甲脱了又躺上去。
锦被边缘压着几块铜牌。
其中一块,刻着“工三十七”。
另一块,刻着“北芒副……”。
“字没刻完。”王劫生皱眉,“或是刻完又被磨掉。”
她伸手想去掀那块锦被。
炽言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想现在看?”
“你不想?”王劫生反手架了架她的手,“棺在外头走,这里躺着一个‘不朽的主’,谁跟谁?”
两人这一握,手腕下那圈纸人印记骤然一热。
附室里的空气仿佛也跟着一紧。
那些整圈陶俑,刚才还只是微微偏头,此刻胸前那一个个“侍”字一起泛出了极淡的一圈灰光。
像是某种阵纹被唤醒的前兆。
“放手。”炽言低声道。
王劫生松开她,从袖里掏出一条细线,先绕过锦被边缘,在手腕上打了个结:“你不让看,我就不碰。可是——”
她抬头看着最近那尊陶俑:“你们这些‘侍主’的,生前跟着谁?”
话音一落,最近那一尊陶俑脚下的水面泛了一圈涟漪。
涟漪在极短的时间里,愈扩愈快,从这尊脚下涌到下一尊脚下,再一路传遍整圈。
在这片波纹之中,某些东西被带了上来。
那是碎得不能再碎的音节。
“……世主……”
“……不名……”
“……北芒……”
几个词从不同方向挤上来,在石室低矮的穹顶下碰撞,变成一团断断续续的低语。
炽言耳根一麻。
她不太擅长和这种“碎音”打交道。对她来说,一刀断了,远比听完要痛快。
“它们认得那两个字。”王劫生轻声,“你铜牌上的。”
炽言指尖不自觉摸向胸口。
衣襟下,那块残铜牌在这一刻发热发烫,烫得不像是金属,而像是某块刚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皮。
“别摸。”王劫生迅速把她的手按回来,“你要真露出来,它们会全扑过来。”
陶俑没有脸,只能靠胸前那一个小小“侍”字和她们脚下连成一圈的水纹来“看”。
此刻,这一圈水几乎全围着炽言的脚边打转。
“你站中间,像个火把。”王劫生说,“它们要是不看你,看谁?”
炽言冷冷:“你站我旁边,就是一盏小一点的。”
王劫生笑:“我这叫烛台。”
说着,她终于蹲下身,指尖勾住锦被一角,轻轻往上一掀。
掀开的只是一寸。
锦被下人的下巴线条露出一点——瘦,利落,骨头线条漂亮。
再往上一点,是一截喉咙。
那喉咙上有一道极细的横线。
不是割过,是曾经被绳子勒过,勒痕淡得快看不见,只是在某个角度,灯光斜着照时,会显出一点浅浅的白印。
“吊死?”炽言道。
“不像自吊。”王劫生细看那道痕,“更像被‘仪式’吊过。”
她往上一掀,把那人的下半张脸露出来。
是女的。
哪怕皮肉已经有点干瘪,仍能看出眉骨不低、鼻梁坚定,下颌略长,不似一般贵妇那种圆润。
“像谁?”王劫生忽然问。
“像谁?”炽言一愣。
“像你。”王劫生道。
炽言下意识别过头:“不像。”
王劫生没争,只把锦被盖回原处。
刚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在被盖上的一瞬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更像忍笑。
“别看。”王劫生低声,“她现在只剩‘意’,动不了。你要再盯,她那点意就要往你这边挪。”
陶俑圈里的那片水纹在这一刻突然翻了个方向。
原本一圈绕着炽言脚边的水,突然从她脚下退回,沿着石缝往石室入口的缺口流去。
“走。”炽言道。
“不急。”王劫生抬头,“还有东西要看。”
石台一头,有一个木盒。
木盒旧得很,几乎要烂掉。她小心地把封条撬开,里面是几卷竹简残本和几块被磨得不成形的铜牌碎片。
竹简上字迹已经模糊,多数被水渍糟蹋,能看清的只有零星几句:
“……主陵之策……帝与世主并……”
“……女主……兵权……”
“……名可废……陵不可去……”
每一条都让人胃里一抽。
“你父亲的图纸,只敢画结构,不敢写这几句。”王劫生心里说,“写字的人,都死在地下了。”
她把竹简碎片抓在手心,视线在那几行破字上停了一瞬,又塞回盒子里。
“带不走?”炽言问。
“带走,你同葛无咎一起成被灭口的那批。”王劫生道。
她站起身,拍了拍掌心的灰:“知道有这么意思就够了。详细的,让他那本册子头疼去。”
这时,外面的棺忽然“咚”的一声。
不是撞墙,而像有人在棺里用脚狠狠跺了一下棺底。
整间墓室一震,附室里那些陶俑脚下的水一齐跳了一条,掀出一圈小浪。
浪顺着那道刚刚被她们撬开的石洞涌进来,卷着底下的细泥、竹简灰,一起往棺那边退。
“它找到了这条路。”炽言眼神一冷。
“那就先把路堵一半。”王劫生抓起刚才那些被撬下来的石块,跟炽言一起,把缺口边缘往里一塞。
石与石之间仍留着缝,但至少一时半刻,水不能这么猛地冲过来。
“走吧。”她喘了口气,“再留在这儿,等会儿它真要追着我们闯进来。”
炽言没再犹豫,退回主墓室。
棺正停在离石壁两尺的地方。
水银沟里的水慢慢平了,棺身也停了下来,像一头刚刚撞过墙的牛,在原地喘粗气。
“还撞不?”王劫生冲棺笑,“不怕头破血流?”
棺当然不答。
只是那几枚铜钉又轻轻“叮”的一声,仿佛有人在里面用指甲敲了敲。
“它在记你。”炽言道,“记你的声音。”
“记就记。”王劫生耸肩,“反正这世上,记我的,不是鬼,就是官。”
她话说轻巧,心里却明白——刚才那一撞一挡之间,不止敲松了一块墙,也敲通了一节路。
通往哪里,不难猜。
她抬头看了一眼墓顶透气孔外那条压得极低的云线。
北芒。
那边的东西,已经被这里这一撞,惊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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