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等式

　　第一十六章

　　面试的结果出来了。

　　孙韬果不其然不负众望地入选。

　　虞启东提的方案，安排面试的负责人则是宗渝言和马成明。为了展现结果的公平公正，他们直接将告示海报和面试的场地放在了村头的大榕树底下。这个岗位可不止有孙韬能看到好处，除了他，村里头拥有闲田能租出去的都看着眼红。据说当天有三十几号人过去竞争这个岗位，一群庄稼人凑到一起争得脸红脖子粗，场面一度十分热烈。

　　去面试的人大多都是三四十的中年人，部分人因为早年的教育环境辍过学，导致许多人大字都不识，项目组说到底还是需要进行科学研究，为了将岗位交给真正急于需要的人、便于项目组随时交流沟通的人，优先考虑的是面试者的所需和文化程度。能力固然也很重要，但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谁都在田地里长起来的，说到底也无法仅凭此决一胜负。

　　孙韬在面试者中作为即上过学又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项目组成员的平均年龄四舍五入与之相差不远，自然被放到了率先考虑的人选名单上。

　　孙韬上学期间就出类拔萃并非毫无道理，他是一个非常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原本他下地挣钱的时候年纪比小，地里的讲究什么都不懂，他就勤能补拙，平日里干活别人依赖的多是本能，他却是利用本能的同时在观察。
　　因此在回答项目组提出的有关本地种植的问题他更是对答如流，表现极为出色，成功从一众面试者中脱颖而出。甚至惹得马成明都没忍住一个冲动当场专为他新增了入选者的组长一职。

　　这是孙韬凭借实力挣得的工作机会，其他人只当自己资历足以赢得这个岗位，可是没想到孙韬能下这么多功夫，即便同为入选者的年纪比他大的这些气盛的长辈看在眼里，一朝成了他手底下的组员也都不由心服口服。

　　虞启东因为上班的缘故没能亲自到达面试的现场，感到十分遗憾。直到听闻孙韬在宗渝言的项目组内愈混愈加得如鱼得水，终于在周末匀出了半天假期特地前去组里看望。

　　只是他也没有预料到，宗渝言和孙韬这两人会这么不对付。

　　约莫是上一次在大棚突兀的晕倒被那些组员记在了心上，甫一进门，他便接受到项目组的组员们的目光的洗礼，有所顾忌的热切还不比真正的疏离来得自在，好在在校的两年里他早已逐渐习惯了这种探究的视线在身上停留，也就依旧佯作无事发生地与他们打了招呼。

　　他来之前没有提前告知过宗渝言，于是宗渝言仍还在大棚内的那堆作物面前“请教”请来的当地“专家”——孙韬。

　　不过听上去这请教的语气并不怎么友善。

　　“听我的，少捯饬那些有的没的，这么丁点儿的肥料够啥长得。”孙韬看不下去宗渝言慢腾腾地在哪儿连肥料都要称量的动作，在他眼里肥料就要看着作物的长势按量下才最合适。

　　“这是对比试验田，为了确定最佳施肥区，我们必须要保证每一次的用量。”宗渝言盯着称量表上的比例，手稳稳当当地在给放置肥料的秤上加量。

　　“呸，欺负我没读过书啊。”孙韬指着秤上摇摆不定的数字，怒道，“这玩意儿肯定有误差，差不多就得了。你倒好，至于嘛，每回都非要精确到后头那不知道多少位的小数点上。你就是龟毛！”

　　“你咋不说你们还得准时准点下肥料呢，等你的秤真到了那个数的时候估计黄花菜都凉了。”没别的原因，他就是看不惯宗渝言鸡蛋里挑骨头的强迫症行为，对待自己严苛就算了，对他们也严格得要命，不像是个试验田的组长倒像是个专业挑刺的。

　　“呵。”宗渝言冷峻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最后一捧肥料他用手放到了秤上，松手，秤上的指针在摇晃了几圈之后，精确地指在了他们理想的数字之上，不多不少。

　　他再接再厉：“做不到是你蠢。”

　　孙韬——孙韬深吸了一口气，破口大骂：“……你有病吧！”

　　被宗渝言嘴角的嘲讽刺激，孙韬撸起袖子恨不得冲上去跟他当场干一架。

　　“你们吵什么呢？”两人拌嘴认真得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后听了许久的虞启东，见两人幼稚得像是小学生的行为，他听得好笑，在两人动手之前推门而入打断了他们。

　　“虞、虞教授？”孙韬被突然出现的虞启东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眼看着已经快要锤到宗渝言身上的拳头，跳到一边讪笑道，“您怎么来了。”

　　自从虞启东给孙韬提供了这个收入稳定的工作岗位，他也打心底地不再将虞启东放在无关紧要的位置上，在其面前真拿出了当学生的态度。

　　——至于自己顶头上司宗渝言？

　　单纯犯冲罢了。

　　他看不惯宗渝言，宗渝言又岂能看得惯他，暗地里撇他一眼，对孙韬一惊一乍的样子表示了由衷地不屑，便转头望向了虞启东。

　　“老师。”方才还目中无人的宗组长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摘下被泥土沾满的手套，低眉顺眼地空出手来等待老师来牵。

　　虞启东这个天生缺少这根筋的能理解就有鬼了，走过去一人递上去一瓶水，就自己背着手开始观摩起了种植在一个个田块内的作物。

　　这些作物被划分出数个区域被分门别类，不大，但足够项目组当作样本进行研究。

　　虞启东患的是心病，脑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活，他浸泡在研究室多少年，见到可以研究的事物依旧心痒难耐，更何况两年来他没少试图帮助自己脱敏。眼下只有宗渝言和一无所知的孙韬待在大棚，他于是没忍住找宗渝言借来了研究组登记的产品信息与实验数据开始了比对和分析。

　　时节所迫，所有作物下种都有季节的讲究，因此对于各类农作物的区域试验之流一直都是极为费时费力的工作。虞启东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算自信，要是能帮上一些忙那是再好不过的。

　　可能是宗渝言在身旁让自己的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孙韬又是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圈外”人士，三个人围着大棚的作物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沉浸在大段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中，虞启东竟是真得从起先的艰涩慢慢纾解下来，忽视了心脏传来的阵痛、鼻息间的窒息，在溺水般的深重压力中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宗渝言心知他的病症的根源，即便心存忧虑也只能噤住声走出一段距离给作物去装填上肥料，没打扰老师的难得的平静。他也不忘拽开咋咋呼呼的孙韬，给虞启东留出了自我消化的空间。

　　他用余光默默地注视着虞启东那边，看着他压制住心烦意乱的急促与痛苦，再生生变回自己心目中那个仿佛永远对自己专业领域运筹帷幄的发着光的骄子。宗渝言按捺住数次想要走到老师身边制止对方的动作，蹲下身低头紧抿着唇认真做着自己的事。

　　——虞启东有他自己的坚持，恰恰是宗渝言，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过去让老师的努力功亏一篑。

　　“虞老师……？”虞启东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引起了孙韬的注意，他心眼儿直，也不知内情，正要过去看个究竟，却被宗渝言用他挺拔的背影阻挡住了视线。

　　“老师在忙，不要打扰。”孙韬才成年，挺高，但没赶上多长了他四五岁的宗渝言高，刚想张望就被他堵住，所以没来得及看清虞启东的身影。他只道是虞启东工作时的习惯，呐呐地也缩了回去。

　　……

　　虞启东数据算到后面为图方便，不知何时给自己找来了一张宽椅，曲起腿将打草的纸张垫着自己的膝盖写。低垂的发丝掩盖住紧皱的眉头，习惯性地咬着手，他捏着纸张留下数道皱巴巴的印痕，正如他眼前繁乱并且难以梳理的一片数据。

　　虞启东的状态还算稳定，宗渝言安下心，结束了工作再去看他，却发现老师早已在冗杂而又令人疲惫的计算中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唉……”老师单薄的胸膛均匀地起伏着，看上去睡得很香，宗渝言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放轻脚步缓缓走了过去。

　　清秀温和的青年白皙柔软的面孔上完全看不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过的痕迹，三十岁的年纪仍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宗渝言自己都已经从曾经营养不良的小豆丁出落成如今高大英俊的男人，但最初在他的家门口向他伸出手把小豆丁捡回家的年轻教师，却还是那个温柔到不可思议的样子——还是那道站在他身前令他心驰神往的光。

　　只是过去的孺慕和崇拜都已逐渐发酵成了少年人青涩的爱恋，无论看到虞启东多少次，宗渝言似乎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在面对虞启东时澎湃而又热烈的心跳。

　　仿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他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俯身在虞启东的脸颊上留下了柔软的一吻。

　　但这还不够。

　　这一吻让他的耳根攀上了炽热的温度。亲过一次又怎么能不再亲第二次，看到孙韬还在角落里拿着大棚的水管摆弄研究用法，宗渝言收回目光为自己做好了心里建设，又怕被虞启东发现，思忖了一秒，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掌隔在两人的唇部中间，再度轻柔地烙下一吻。

　　心神荡漾，宗渝言眼中的满足藏都藏不住。

　　*** ***

　　“总算干完了——”从施肥到滴灌，整个大棚不大，但要一边控制用量一边配合宗渝言记录数据，对于初次做这种事情的孙韬来说这比在自家的田里随心所欲地浇灌都要累。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揉了揉眼，眼睛因为一直盯着田里的那一亩三分地已经有些酸涩。

　　他反身拖着乏力的步子去找宗渝言，一眼却看到了对方的唇在虞启东的脸上停留的动作，眼神端得是一派深情。

　　“你！唔……唔唔……”他方才要喊出声，便被反应迅速的宗渝言反手捂住了嘴，从大棚里带出去，被拖离了现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