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出院后，父亲不放心，要把她带回他的家。她死活不肯：我已成年。她知道，父亲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一个他喜欢的儿子，和相爱的女人生的。也许，父亲从没真正喜欢过她，就像他从来没爱过母亲一样。她忽然醒悟到，她和父亲的隔膜是因为她是那个视他为粪土的女人所生的，父亲一定是从心底里嫌恶她吧，正如嫌恶她的哥哥们一样。只是命运将父女俩拴在一快，相伴着走过那一段艰难的岁月。命运共同体的交情，让父亲还有点怜惜她。
　　父亲临走前再三嘱咐她不可以再做傻事，不可以比他先死。他要她牢牢记住，他是她永远的依靠。他留下一大笔钱，说是在当地开了一个美术书法班，挣了不少钱。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为她做的。
　　有钱好傍身！
　　父亲真的变了，开朗、自信、能说会道；不过也见老了，头发花白、眼睛深邃，好像有操不完的心。自信的父亲，她很想依靠。但她清楚，父亲早已做了抉择。只是血缘这斩不断的牵扯，在某种时刻，比如危难时刻，将他们暂时联系在一起。亲情，哪怕字面上的，都会藕断丝连。而她的初恋情人，决然地从她身边走开，挥挥手，没有一丝的牵挂。她用生命也挽不住他片刻的停留。爱情，瞬间的萌动，一去就不回头。
　　这就是亲情和爱情的宿命。
　　之后，她南下各个城镇，寻找立足之地，没有预期，只凭感觉。终于，在一个不算发达的中等城市，她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这是座慵懒的城市，拖着细碎的脚步，踉踉跄跄地跟在现代化的后面，淹没于现代工业尘土飞扬之中。涟漪需要这座城市，它初看和父亲所在的那座城市很相似。她需要修炼，需要忘却，在陌生的熟悉中。在这座城市，除了几位同事，她不认识任何人。她像一位旁观者，看着城市中的纷扰悲喜，听着大街小巷不太懂的方言俚语。城市的喜怒哀乐，统统与她无关，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她。她喜欢站在公司大厦的楼顶上，手里端着杯绿茶，看周围的屋顶越来越多，越蹿越高。
　　她倾听着、观看着，这座僵化的城市正上演着一出出现代闹剧：强势者为所欲为；弱势者呼天抢天要求公正。涟漪暗自冷笑：让这污浊不堪的社会讲求公正，哪才是怪事呢。她所在的银行，仅属地区级，其内部高层间的倾轧争斗就没停止过。同事们整日里忧心忡忡，人人谨言慎行，行事更如履薄冰，唯恐一不小心，祸及自身。所有人都在为保住区区饭碗而奋斗，声言这攸关一家老小的生计。生计问题是城中人的头等大事，任何事情都得为它让路。涟漪只身一人，没饭吃也饿不着他人，所以，就算她行事乖张，也没人见怪。而涟漪认为争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优胜劣汰，不仅利于自然的进化，也利于人类社会的进步。所以，对于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她都想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混乱才有产生新次序的契机。她会不动声色地在别人的伤口撒盐，在失败者身上踏上一脚。当有人指责她时，她则振振有辞：当初，别人也是这样对我的。亏了他们，我才又重新站起来了。同事们有意疏远她，说她为人不地道。求之不得呢！亲近她，才是她该惶恐的。
　　她疑心很重，从不相信任何人；即使这一刻事实摆在面前，让她不得不相信，过后，她照样怀疑。对于城中大事小事，正面的、负面的，她都起疑：事件的传播，总是参杂着传播者的主观愿望。人人都希望事件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比如近期接二连三引起轰动的案件：父亲□□女儿；男教师猥亵多名小学女生；两女中学生双双投河；大学讲师杀妻毁尸；小学生被绑架，连续发生的入室抢劫、街巷里的劫杀……恶性案件层出不穷，官方一味地把事件的真相捂住，由得民间以讹传讹；一时间谣言满天飞，连鬼神也牵扯进去了。城中人心慌慌，传言离奇诡异。人们长歔短叹：人心险恶！人心大坏！这世道怎么了？大家引以为鉴，千万要小心！银行同事早晨来上班，见面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万幸，没事；你还活着呢，可贺。这个城市的治安真是个大问题。
　　涟漪讨厌城中人的惶惶不可终日：呼号、叫嚷，以为这样可以吓走罪恶。她也厌恶城中人口中声声呼唤的正义、公道，不过是当权者便于管理的借口。不知哪一天，它又会成为另一派抨击的口实。她对城中人宣传的所谓文明不屑：自己给自己套上话语的枷锁。总之，她对城中所有现成的一切都反感。但很奇怪，她行事虽然乖张，却也没有超出规范；即使在允许的层面，她也没有任何差池。因为她反对的是城中人口口声声说的，而不是城中人实际做的。追名逐利，这个时代的大趋势，自有它的道理。
　　在时间的河流中，泥沙俱下，该沉的沉，该蒸发的已蒸发。似乎，过往俱得涤清。而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痛渐渐沉淀下去，沉入生命中最深最冷的一角，结成冰，贮于心之冰域，渐渐遗忘，生活才得以照常地以琐碎的方式进行下去；进行下去，成为习惯，生命冷漠地习惯着。虽然一日三餐不落，生命却空自运转，灵魂业已冰冻，心灵不再感动……但是，并不容易。只要往街头一站，满眼都是小贩们困顿的表情；乞求的目光，不停的吆喝，招揽你过去，赚取微利。年复一年，他们就像立在街头那些面目全非的路牌，日晒雨淋，饱经风霜；还经常被管理者驱赶，欺压，成为城市改造的牺牲品。活着真不容易！她冰封的心灵似乎有所松动。有什么办法呢？再辛苦也得活下去呀，家里还有几张嘴等着吃饭呢。面目枯槁的小贩们利用你的同情，絮絮抱怨一番，似乎他们的命都不属于自己，他们所受的苦都因为家人。惊人相似的说辞！他们对蝇利的过分执着：跟你锱铢必较、软磨硬泡，甚至以短斤少两、以次充好、为了买相好添加有害物质等种种手段欺骗你，又让你心生嫌隙，良心都被钱吞了。回过头想想，其实，真无可奈何。生存是人的第一需要。在那种境况中，他们只能算计着那些蝇利，以期积少成多，确保最基本的生活成本。如此，便成习惯，良心缺失的习惯。生命，也是一种惯性。而心灵在两难之间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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