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流

　　吃过饭，我往练习室走的时候，听见了文俊豪那大嗓门，边上还有不认识的练习生在说话。
　　我快步走过去，见文俊豪扶着贺百颇，保安似的来回挥手，要旁人退散。转弯的时候，他们也看见我。
　　我堪堪停在原地，不好意思过去。隔着一段距离，文俊豪做出夸张的烦闷表情，对我喊道：“你过来扶！我是懒得管了。”
　　贺百颇转转眼珠，有些无语凝噎。
　　我小跑过去，靠近的时候又感拘谨。文俊豪抬起贺百颇的胳膊，小心翼翼递给我：“咱太子这里蹭破皮了。”
　　贺百颇很受不了这样，推开文俊豪，抬头对我说：“没那么娇，就是扭了脚，擦破点皮。”
　　说罢，他露出思索神情，接着直视我，坦然道：“小然哥，我们六个人之间，也真没那么复杂。”
　　我不知道他到底察觉了多少情绪，他明明年龄最小。我听见这句话，又难堪，又如释重负。
　　“不会了……”我轻轻摇头，“不会了。”
　　贺百颇扬起脸，冲我笑了笑。他的眼睛又大又圆，仿佛年画里的漂亮孩子。
　　“不是，”文俊豪扯扯我的衣袖，又揽住贺百颇，怪里怪气的：“你们不能好上。”
　　我和贺百颇都没理他，径直走进练习室。里头放着音乐，何啸渊和方知否已经开始练习。
　　贺百颇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看我们跳舞。他的笑容很乖，我们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傍晚，杜若琛带着贺百颇提前回寝室，贺百颇要跟上高中课程，而杜若琛学校里有晚课。
　　我们结束物料拍摄回到宿舍时，已经是零点。
　　“百颇，你洗澡啦？”文俊豪看了一眼坐在客厅的贺百颇。
　　“嗯！哥哥帮我了。”贺百颇笑眯眯的，他口中的“哥哥”专指杜若琛。
　　文俊豪看他那么高兴，不住起哄两句，被何啸渊扣住肩膀。队长的吩咐这时传来：“快点洗漱，文豪和席然先进去吧。”
　　这段时间大家愈发忙碌，宿舍又只有一个浴室，于是渐渐变成一次性两人进去洗澡。往常都是文俊豪贺百颇一起，今天文俊豪倒是落下了。
　　“哦。”文俊豪应了一声，抬眸瞧我，“你行吗？”
　　我一时摸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只是半推半就着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不过都行，毕竟赶时间嘛。”
　　文俊豪点点头：“没事，赶紧洗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说罢，他就去阳台收衣服了。大家也各自散开。我慢吞吞跟到阳台，站在文俊豪后脑勺旁。他正巧偏头，吓了一大跳，赶忙侧身让开，示意我收衣服。
　　我们全部人的内裤都晒在一个悬挂的多夹圆盘上，平时也没觉得怪异，可这会文俊豪站在边上，我瞧了一眼自己的灰色内裤，莫名感到羞耻。我别过脸，用力一抽内裤。可是那木夹子很紧，只抽掉一个，内裤在空中晃晃悠悠。
　　“你干嘛呢？”文俊豪抱着干衣服，看我一眼。我迅速摇头，双手并用取下内裤，揉成一团，藏在手心。
　　我忘了我后面到底收了什么衣服，只记得自己游魂似的，跟着文俊豪进了浴室。
　　他倒是干脆极了。脸上没有更多表情，抬手脱掉衣裤，用力推开淋浴间玻璃门，赤条条闪进去。温水哗啦，文俊豪仰着脸，站在雾气中淋浴。
　　我把衣服放到置物架上，慢吞吞脱掉了衬衫。当手指搭在长裤边沿时，一切显得艰难起来。
　　我的拇指抠弄着松紧带，在漫长的犹疑后，一闭眼，迅速扯掉长裤。旁边的文俊豪已经开始打泡沫，还哼着含糊不清的rap。他随意瞥我一眼，静音一瞬，然后问：“你穿内裤洗澡？”
　　我摇摇头，却感觉五脏肺腑都在发热。我的样子肯定不好看，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左眼连着脸颊和嘴角用力挤了挤——天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表情。
　　“有什么好害羞的。”文俊豪忽然笑了，下垂眼好乖，又带着痞帅，“学校宿舍里好多男生都一起挤浴室，现在比那时候还忙呢。”
　　我点点头，不想让自己显得多不自然，或者不合群。“嗯，我在学校寄宿时也这样。”
　　“那不就得了，快进来吧。”文俊豪不再看我，认真地挤了挤沐浴露。
　　我还没说完呢，我在学校里总是等全寝室洗完澡再自己进去。
　　算了。我猛地吸气，用力扯掉最后一层遮挡，赤裸着走进淋浴间。
　　被玻璃围成的小小空间，有雾气，还有海盐沐浴露的淡淡香气。我拿起花洒，无意识地冲淋，脑子混乱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在我这呆瓜似的动作持续了五分钟以后，文俊豪忽然插着腰探向我，湿淋淋的面颊在我眼前放大，低音炮冷不丁出声：“你不会还记着我们刚见面的事，所以排斥我？”
　　我被吓了一跳，赶忙把花洒扔给他。他懵懵接住，声音低下来：“还真是啊……”
　　“才不是！”这个可不能误会了，我大声地说，“我、我从没有不喜欢你。春选那次……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没针对你的。”
　　“哦！”他扬唇笑了，爽快地冲掉泡沫，“我就说，相处下来，感觉你也不像是那种小心眼的家伙。”
　　他在说话，在微笑，在谈论他眼中的我，我却控制不住，视线变成那柄花洒，在他身上冲淋，拨开了白色泡沫，贴上湿漉的小麦色皮肤，滑进腿根——
　　“嘶！”我抖了一下，迅速扭头，额头撞向墙壁。还是冬天，瓷砖传来冰凉触感。
　　“你是冷吗？”文俊豪立刻把花洒递给我，“反正我还没洗脸，你先用吧。”
　　我含糊应了一声，接过花洒，心不在焉地淋水。他却受了潮雾，脸颊扑红，热络地跟我谈天：“我刚开始还以为你看我不爽呢，就是春选和你刚来的时候。不过相处久了，觉得你只是不太会应对人际交往吧。甚至我觉得啊，你还挺想和我们做朋友的。”
　　我低下头，在花洒温热的水流声中，轻轻“嗯”了一声。
　　他低头抹着泡泡，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但他还是那么快乐，那么热切，那么直接：“反正最近大家相处都挺好的。今天百颇受伤，我们也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可别自责。”
　　我一愣一愣地点头，恍惚中听见他说：
　　“我们得一起出道啊。我是说，你，我，大家，我们六个人。”
　　我骤然一惊，定定直视他。他笑着夺过我手心的花洒，乐活地叫唤：“好冷好冷——”
　　“会的。”我却颤着声音，郑重地回应，“我们一起。”
　　他大笑起来，将热水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来回冲淋，好像把那份滚烫的好心情也传递给我敏感忐忑的心。
　　-
　　出道准备远比我们想的繁琐。我们被拉到棚子里拍了海报和预告片，又得时常拿DV机录出道日记。做那些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呆呆愣愣，完全没有“爱豆”的实感。
　　直到某个周天，我们被叫去开会。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围坐在一起，面对着光滑的红色会议桌。胡岸坐在会议桌的那一头，对我们不断露出又亲切又吓人的笑。
　　姐姐关掉会议室的灯，打开PPT。
　　全黑的屏幕上，一只白色蜡笔簌簌写下五个字——
　　飞流男子队。
　　接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三角形横空出现，拼合成风筝的图像。又有蜡笔簌簌写下“FST”。
　　姐姐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说：“中文名，飞流男子队。英文名，free stream troop，FST。”
　　黑暗中，我们睁大眼睛，看着上面那些字。
　　“3月3日，你们将通过出道舞台，正式成为飞流男子队。”姐姐语调郑重，“胡PD是我们的总制作人，经纪事务则由我全权负责。这几天随行经纪等都会到岗，职员团队也已经准备完毕。”
　　话毕，姐姐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缓慢划过。
　　“你们，准备好了吗？”
　　黑暗中，我悄悄看向旁边的成员们。等待已久的消息终于降临，我们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我在底下揪着衣摆，感受那种在暗处忍耐、却无法隐藏的激动与兴奋。
　　“孩子们，用行动回答吧。”胡岸站起来，微笑着看向我们，“三十天后的出道舞台，我们拭目以待！”
　　会议室重新亮灯，忙碌的胡PD先行离开。姐姐却朝我们招招手，说：“还有一个事情。关于大家的艺名。”
　　听到这个，我们赶忙凑到前面，着急地看着大屏幕。
　　“都坐下。”姐姐抬手，“一个个来。”
　　成员们一一从备选中确定艺名。轮到我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XR”“XIRAN”“RAN”。
　　思考一瞬，我说：“我还是想用本名，XIRAN。”
　　“席然本名好听，完全可以直接出道。”杜若琛笑笑，“什么俊豪的可能就要包装一下。”
　　“琛哥——”文俊豪猛男撒娇，又看向姐姐，神气宣布：“我的艺名，我早就暗自想好了。”
　　“你想叫什么？”
　　“W-H-Y，why。”文俊豪说，“是不是相当巧思？WH是文豪的缩写，Y是why的发音，why又有为什么的涵义！”
　　“why your name is WHY？”杜若琛举起拳头采访文俊豪。
　　“No why！”文俊豪说。
　　姐姐考虑了一瞬，将这个艺名记下来。“确实不错。到时候我跟PD确认一下。”
　　艺名全部敲定好，姐姐就让我们出去了。不过，离开练习室前，姐姐叫住了我。她缓下语调，对我说：
　　“爸妈问你除夕回不回去吃饭。”
　　我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不用。”
　　姐姐看我一眼，点头，只道：“钱不够了可以直接找姐姐。”
　　我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
　　我走出去，那五只还等在外面，像极了高中时女孩子们上厕所。大家说说闹闹，一同走向练习室。
　　中午的时候，我打算回宿舍一趟，正巧文俊豪也要回去。自从一起洗过澡，我们的关系悄然有了改变。这回，两个人便一起下楼，打算开电瓶车回去。
　　“这电瓶车是你自己的？”我戴上头盔，问他。
　　“那不然呢。”他说。
　　“你有钱买电瓶车，没钱换新衣服？”我有些嫌弃地看他那身打扮。
　　“我没说我是买的！”文俊豪坐上电瓶车，没好气看我一眼。
　　我的动作顿住，不可思议道：“那你是偷的？”
　　文俊豪一拧把手，簌地开出去两米，然后停下来。这是他在对我表达不满。他回过头，表情果然很不耐烦，“你要不要坐？就是偷的，你要不要！”
　　我轻笑一声，快步走过去，坐到电瓶车后头。他立刻拧动把手，我们俩就飞了出去。
　　车子开平稳的时候，文俊豪不咸不淡抛出一句话：“这车是中奖中的。”
　　“哪里中奖有电瓶车？”我刘海翻飞，用力抓住车架。
　　“我当时在某个酒店打工。”文俊豪没有细说。我只能看见他那肥嘟嘟的帽子边。
　　“嗯。”我想了想，隔了一会才说：“你的运气好好。”
　　“那当然了。”文俊豪长叹一声，“我可是WHY啊。”
　　我对天翻出一个白眼，却忍不住笑了。
　　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冷。从电瓶车上下来，我和文俊豪都冻得直哆嗦。他赶紧把车推进电梯，我看里面那么挤，就说要走楼梯。反正我们只在五楼，当练体能了。
　　我双手揣兜里，慢悠悠地往上走。快到五楼的时候，上面传来中年女人的说话声。
　　“生日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号码你不认识？”
　　我停下脚步，侧耳听楼上的声音。
　　“我跟爸爸说了，当时在看电影。”是文俊豪的声音，“成员请我去的。”
　　女人沉默了一阵，问：“要出道了？”
　　文俊豪含糊地应了一声。
　　上面静了几秒，接着响起电瓶车挪动的声音。哐啷一阵，电瓶车推进去，宿舍门又被关上。
　　“这件棉衣你都穿多久了？”女人忽然问。
　　文俊豪没回答。
　　女人提起一口气，短叹一声。“行了。妈妈今天来见你，也不想吵架。”
　　原来是妈妈呀。我抬起头，若有所思。
　　楼上窸窸窣窣一阵，文妈妈又说：“这都是名牌，羽绒服、裤子。待会你试试合不合身。”
　　“你买这些干嘛？”文俊豪的声音高起来，又低下去，“这都好几千的……”
　　“人家都穿品牌店的衣服，你不打扮打扮，别人瞧不起你。”文妈妈说。
　　“哪有啊？”文俊豪顿了一下，“我也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文妈妈说，“我儿子怎么能给别人笑话。”
　　文俊豪不吱声了。没多久，响起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我等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走上去。
　　文俊豪已经进去了，但门是开着的。我进了门，一边换鞋一边找他的身影。过了一会，我瞧见他站在宿舍床边，盯着那两大袋衣服。
　　我咬着嘴唇，苦思半天，还是说：“刚刚那是你妈妈？”
　　他回过头，意外道：“你看见了？”
　　“我看见她进电梯了。”我神色如常，“她来给你送衣服？”
　　文俊豪点点头。我又说：“你不试试吗？合不合身什么的。”
　　文俊豪才想起来，赶紧把衣服换上，连裤子也穿上去了。上面是橙红色的羽绒服，手臂有黑色条纹。下面是紫红色的运动裤，系绳还黄澄澄的。大小是刚刚好，就是颜色过于亮眼了。
　　“……感觉怎么样？”文俊豪问我。
　　我拿出手机，给他照了一张。“放心吧，很喜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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