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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除夕当夜。
苏屏是很爱过年的。难得亲人们能欢聚一堂,有说有笑,话着家长里短,不必着急赶路,不必来去匆忙,精神和身体都松弛下来,只享受当下,惬意地悠闲地挥霍时光。
吃过年夜饭,长辈们继续热烈地聊天,苏屏向来都是静默地听着,也不擅长沏工夫茶,偶尔简短地回答几个问题,然后偷偷溜出来,奔向小朋友们单纯透明的世界。
此刻她的耳边是热闹的鞭炮声,孩子们在广场上点燃仙女棒,挥舞着仙女棒跑起来,脚上穿的波鞋也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来,就像夜空的焰火落入了人间,那样灿烂夺目地闪烁着。
在这样欢喜的节日里,她自然挂念着心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不在身边,但是思念和祝福必须送到。
苏屏拨了视频通话给齐年:“念之,新年快乐!寄给你和阿姨的海鲜和鱼丸吃了吗?”
“新年快乐,屏屏!”电话那头的齐年还在吃饭,周围热热闹闹的,为了不打扰大家,他到阳台来接视频电话,“我和妈妈在老师家吃年夜饭。师母包了韭菜猪肉馅儿的饺子,我们在涮火锅吃,你寄过来的海鲜很鲜美……”
自从齐年当了陈教授的研究生以后,每回过年,陈教授和师娘都会请他和妈妈到家里一起过年。师娘总笑呵呵地说,和齐妈妈很聊得来,不过多两副碗筷,不妨事的。
“我们晚上也吃了火锅,在我们家这边,涮火锅叫‘打边炉’、‘食焯’……”
突然附近有哭声传来。苏屏简单和齐年交代了两句,就急忙跑过去。原来是堂哥堂嫂的儿子君君摔倒了。真不凑巧,赶上堂嫂去厕所了,好在霁霁已经把他抱起来哄着了。
大伯家堂哥堂嫂的儿子已经两岁多了,正是跑得正快、闹得正欢的时候,一不小心没站稳就摔倒在地上,磕到了手肘。站在他旁边的霁霁眼疾手快地把他抱起来,从衣兜里拿出两颗奶糖,看着小侄子的视线随着她的手移动,再把奶糖握在掌心里藏起来。
“君君,你夸夸小姑姑,小姑姑给你糖吃好不好?”霁霁逗着小侄子,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好!”君君摔了一跤,倒是没哭,撇撇嘴有些不高兴了,奶声奶气拒绝得十分干脆,手脚用力挣扎着要跳下来。小孩子就是这样直白,不愿意就直接说不愿意,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和情绪。
小孩子身上有无限的天真与智慧,总能从他们身上反观自己,观照自己。
“君君,有没有摔疼?”苏屏蹲下来,一把扶好有些踉跄的君君,然后掸去他外套上的灰尘,往他的手肘吹了口气,“姑姑会仙法哦,给君君吹口气就不疼啦!”
君君好奇地仰起头来看着苏屏,咯咯咯笑起来。
苏屏抱着小侄子,想和他拍照,没想到拿起手机,就看到齐年还保持着视频通话,举着手机在安静地等她。是因为担心自己,所以一直没挂断电话。
君君好奇地伸出胖胖的手指头,指着视频页面上的齐年问:“姑姑,这是谁?”
“他是天仙啊,”苏屏笑着向君君介绍道,“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姑姑的仙法就是这位天仙教我的。”
“姐夫好。”霁霁从苏屏身后经过,揉了揉小宝贝的头示意道,“叫姑丈。”
齐年只是笑着打招呼:“谁家的宝贝这么可爱?”
“我家的!”君君很是自信地吼了一声,声音响亮。
“小齐,这孩子真好看,眼睛真大,就是、就是……”陈教授来催齐年进去吃饭,摘下眼镜瞄了一眼君君,低声嘟囔道,“长得不太像你,都说女儿肖父儿肖母,大概是儿子会更像你夫人?”
“老师,这是侄子,别把侄子错当儿子。”齐年无奈地摇摇头。
老师只是闻着就像就讲些醉话,那他私下里更要嘱咐师母把柜子里的酒藏好了。齐年偷笑着搀起陈教授进屋继续吃饭。
陈教授坐下来就和师母咬耳朵:“夫人,我使命必达,小齐没否认,估计快啦……”
师母朝齐妈妈眨眨眼睛,齐妈妈也会意地笑,优雅又端庄地夹起一颗鱼丸评价道:“小年,告诉屏屏,味道不错,我吃得惯。”
“我都听到了,齐老师不要难过!君君是我堂哥的孩子,我的侄子当然像我不像你啦!”手机屏幕弹出这样一条消息。
老师开玩笑的话我怎么会当真呢,倒是她还一本正经地好言安慰。
齐年不禁莞尔一笑,单手打字回复:“从遗传学的角度,是这样的。”
他又缓缓打了一行字:“我为什么要难过?我们未来的孩子也会很好看的。”
“是是是,你是天仙本人。没想到齐老师也会臭美!”苏屏抱着君君正在自拍呢,她想拍下有关仙城美好的一切。是不是刚刚她开玩笑称他是“天仙”,他才有意调侃的?
“哪里哪里,我相貌平平,我家仙女才是花容月貌,人间绝色。”齐年笑着赞叹道,随即发了个“给你花花”的表情包。
“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还是‘聊赠江南一枝春’?”苏屏只是觉得和他相遇后的日子都分外有趣。
“是‘折芳馨兮遗所思’。”齐年戏答。
唐福禄一家回到东北的梨花小镇上过年。坐着飞机用不了一上午就能回到家乡机场了,而唐爸爸坐在出租车上,感怀前半生:唐家隔代相传命理相术,所以他并没有占卜天分,在他年轻时,是坐着慢吞吞的绿皮火车,一路伴着“哐当哐当”的声音北行,打算去拜师学厨艺。没想到在火车上被偷走了大部分钱,好在下车后遇见了好心的唐妈妈,留在了梨花镇。而唐福禄的姥爷是东北小镇上远近闻名的大厨,唐爸爸便拜在姥爷门下学厨艺,虽然没有顶呱呱的拿手大菜,另辟蹊径,东北小吃倒是做得不错。
据说是因为这里的雪季漫长,冰雪晶莹纯净,像纯白的梨花一样美丽,所以被过往的人们称作梨花镇。
唐福禄很想念东北姥爷家的老房子,屋内供暖很足,他两腿一蹬,把鞋脱掉,就这样麻利地上炕,窝在炕上可太舒服啦。
“墩子——!”姥爷身子还很硬朗,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许多,他一见到唐福禄,就要上手去捏捏耳朵,揉揉唐福禄的小脸,像揉捏白胖的面团一样。
姥爷的手特别厚实温暖。
胖乎乎的姥姥也一口一个“福墩儿”地亲昵地叫着唐福禄。
“我家小福墩儿,让姥姥瞅瞅你,咋又瘦了?是不是你爸妈没给你做好吃的?”
这敞亮又可爱的东北话呀!照得人心里也亮堂堂。
好久没出门去镇上逛逛了。
梨花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裹着棉袄棉裤棉靴,青年男女戴着颜色各异的贝雷帽和毛线帽,家家户户屋顶门前早已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有的商铺在叫卖冻梨、冻柿子,一只只乌黑油亮的冻梨、一个个鲜红娇嫩的柿子都埋在晶莹的雪里;卖炒货的,瓜子喷香,腰果、蚕豆、核桃仁琳琅满目,总要让人买上几口袋;有卖爆米花的,手艺人戴着手套,一脚踩着机器,一手卖力摇着老式爆米花机的手柄,只听“嘭”的一声通天巨响,爆米花便应声而出,散发出香甜的气息,一股脑儿涌进塑料袋子里;也有卖烧鸡的,一只只油亮金黄的烧鸡被挂在烤架上,在烤炉里按照设定好的频率慢悠悠地转动烘烤着,活脱脱是东北乐园里的“旋转木鸡”。
有的馋嘴的小孩站在包子店门口,踮起脚尖来巴望着刚蒸好的一屉屉粘豆包;小不点小脸冻得通红,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啃着脸盘子那么大的牛肉馅儿饼;有的小孩儿啃着黏苞米棒子,苞米粒子黏得满嘴满手都是,还有一群小孩儿在滚雪球和堆雪人,一脚踩空陷进雪地里。
忽然,一个接一个的雪球迎面而来砸到唐福禄脑门上。
“谁家的小毛孩?”唐福禄大早上起来,刚出门逛逛就被砸了一通,当然很不乐意。
更何况那小屁孩还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挥着粉拳挑衅他。
忽然,一个雪球从从东北方向飞过来,砸落在地。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清脆又铿锵的喊声:“吃我秦女侠一球!”
小毛孩被成功吓跑、赶紧逃走了。
“糖葫芦!”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秦小茶。
她穿着奶白色的棉衣和毛衣裙,戴着白色毛线帽和白色皮手套,站在梨花河上的石桥边,朝他挥挥手。
这一声,让唐福禄的气全消了。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可我眼里,唯有你。”
在那一刻,唐福禄只能看见秦小茶。她笑起来眼里也是带笑的。
在熙熙攘攘的拥挤人潮里,只有她最特别。
她像冰河上跳动着的雪精灵,就连天边的流云、款款而至的风雪,连绵着的群山、身后一树树的银色松针也都黯然失色。
“小茶,你怎么来了?”唐福禄小跑着过去见她。
“我妈要让我春节去相亲,我不肯,就临时起意把她和我爸拐到你家来了!”秦小茶耸了耸肩膀表示无奈,“帮帮忙,我爸妈最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婿啦!”
“我……我……我是什么类型啊?”唐福禄又开始支支吾吾、手足无措。
“小呆子、喜剧人,”秦小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幽默风趣的老实人。”
“我爸妈这个点居然还在酒店睡懒觉呢,只是打发我出来买吃的!唉,还哄我说我是红艳艳的一朵山茶花呀,现在看来只是在转角处某个垃圾桶捡的吧。”秦小茶叹了口气,摸摸肚子,好像有点饿了,“走吧,糖葫芦,求你办事儿,让我‘贿赂贿赂’你,买点好吃的犒劳你吧!”
“我还没答应呢。”唐福禄小声抱怨道,他还是对所谓的“小呆子、喜剧人”的称呼耿耿于怀,只是下意识地跟在秦小茶后头一步步走着。
“那你答不答应?”秦小茶过了桥,见唐福禄迟迟没跟上来,又转回去,伸手捏了捏唐福禄的脸笑道,“不答应我就去……”
“答应。”唐福禄急忙说,他怎会拒绝秦小茶呢?
当然还要互通一些冷僻的信息,这样才能顺利通过盘问。
然后当秦小茶一手冻梨、一手粘豆包,吃得口齿不清时突然又感叹了一句:“如果我爸妈问你,以后想生几个孩子,你就告诉她们:两个!”
“叫什么名字呢?”她嘴巴鼓囊囊的,看着手里的食物坚定地点点头,“那就一个叫小冻梨,一个叫小豆包!”
“有来有往,”唐福禄清了清嗓子叮嘱道,“我的三弦叫‘冷面’,你也要记住。”
“是‘烤冷面’的‘冷面’么?”秦小茶笑起来,呛得直咳嗽。
怪不得秦小茶自来熟,原来秦爸爸秦妈妈也是这样,有趣爽朗的个性和东北这个地方神奇地契合着。
唐妈妈倒是听儿子说起过小茶,听小茶介绍自己是花艺师,也爱种些菜苗什么的就都懂了,毕竟儿子细心呵护那颗小白菜,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的。
像极了小时候总会被亲朋好友点名表演才艺,春节当晚唐福禄拿出了三弦儿,擦拭干净,还特地换了一套演出的长衫,端坐在凳子上。他先弹了一首《梅花调》,是给长辈听的;又弹了一首三弦版的《孤勇者》,是给小朋友们听的。
优美的民乐曲调,不必去分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总归是雅俗共赏,富有感染力。
果然啊,专业的民乐是这样流畅、婉转,萦绕耳畔,又直达心间。怪不得古人宁可不食肉,也要听曲儿。
此刻此处风光醉人,实在太享受了。那样专注的他,真是闪闪发光呐。秦小茶托腮,赞许地看着台上的唐福禄。他依旧手指灵动轻巧地按弦、拨弦,就像月光下的琴弦穿透清泠泠的溪水,像落在肩头的一片梨花被温柔地弹指掸落,一如千百年前的琴师双足轻点,从竹林飞跃而下,从容立于江湖侠客的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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