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金灵色初升之阳丝丝缕缕落进杏花寮，床榻上，和衣而眠的少女微微皱眉，抬手遮面。

　　静了片刻，叶盈盈猛然睁眼，一骨碌坐起身确认了周遭环境，心下稍安。“嘶……”少女左掌摁着额心，只觉一阵闷疼，半晌才缓过了劲，踉踉跄跄起身斟了杯冷茶。

　　冷茶下肚，叶盈盈清醒了几分，每每试图回忆昨夜，可后续记忆却完全断片，想不起分毫。

　　往后再不能沾酒了，真是丁点儿也记不起来，大抵是阿竹送自己回来的罢。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她起身推开屋门，寮内雾气弥漫，到处湿漉漉的，看天色，时辰尚早。

　　昨夜饮酒后的黏腻感还沾在身上，叶盈盈随意绾了发，翻出女使们备好的木盆与另一套成衣，悄悄出了小院。

　　昨日听乔曼兮说起，太学每一斋舍都供有一个人造濯清池，是供太学子弟洗浴之所，为了方便学子生，每日有专门掌事引汤泉入池，任意时间皆可进出。

　　十斋规模不大，沿着指示路牌，叶盈盈很快寻到了濯清池外，接待的女掌事和蔼地介绍了露天与室内两种不同的汤池，不同汤池对标的价格也是不同的。

　　叶盈盈赶了巧，选下一块露天汤泉。这种汤泉依气候开放，开放后会遭学子们哄抢，眼下是卯时，人烟稀少，适才得了空。

　　女掌事带她走进濯清池内，这一块露天汤泉较小，但景色最是不错，即便是周围砌了木墙，从里往外还能看见朝阳攀附的山峰。

　　全身浸入冒着丝丝热气的汤泉后，少女将热巾子顶在额头，阖眸小憩。

　　就在她昏昏欲睡时，一道丝弦碰撞的铮音猝然飞入耳畔，叶盈盈忙睁眼寻觅起声源，可这会儿又重归寂然，四下唯有鸟雀清脆的啾鸣，静得仿若方才是阵幻听。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念头一出，不过短短一息，那道清亮高吭的铮音再度响起，是琵琶声。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曲极为流畅的《阳春白雪》流淌徜徉在山野云雾间，迸发而出的音符色调明亮得像是为燕归山脉笼上了条初春的披帛。

　　叶盈盈侧耳细听，对于乐理，她只是略懂皮毛，但不难听出弹奏者此刻的心情应是喜悦的，此人加快了《阳春白雪》曲调的原速，使得这首古曲显得更加轻快，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景象通过对方的指尖直入听者心海。

　　铮音作尾，一曲毕了，听得人心神澎湃，困顿也似随着缓缓上升的金乌一一散去。

　　女院之中，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琵琶手，当真令人叹服。

　　“铛——铛——”
　　随着那女子的琵琶声断，山谷之中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撞钟声。这是太学的晨钟，代表着学子们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至昨日，所有公试子弟与私试子弟尽数入学，也就意味着今日是太学一年一度的入学汇演。

　　叶盈盈沐浴结束，梳妆妥当，回到杏花寮时，许书凝与温向薇的屋子也有了动静，想来她们也起了。

　　温向薇走出舍屋，只见素袍娘子站在庭院中央，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许是想到昨日的事，她面上挂了些戚然：“叶娘子，晨安。”

　　“怎这般生疏，你昨日不是唤我姐姐的。”叶盈盈上前关心道。温向薇听了，声音有些委屈：“不是向薇不想，是向薇不敢。向薇自知人微如轻尘，不敢高攀叶家娘子。”

　　“哪儿的话？你是不知阿竹的性子，她是千般娇宠长大的，不过是见着你惊讶，没有恶意。”说着，叶盈盈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方形木盒，上头刻着青黛坊的专属图样。

　　“你莫要往心里去了，喏，这是她昨日执意塞给我予你的赔礼。”

　　温向薇接过木盒，打开后竟是一根亮晶晶的金丝碧玉簪。她在家中一直伏低做小，哪里见过这样好的东西，登时呼吸一滞，连连推却：“姐姐，这太贵重了，向薇不能收。”

　　“你且收着吧，这是阿竹的一点心意。”叶盈盈将木盒摁回她的怀中，转身就要回屋，温向薇忙扯住她的衣袍，怯怯问道：“姐姐，可否告知向薇你口中的‘阿竹’……是哪家娘子？”

　　顶着叶盈盈疑惑的目光，温向薇慌忙解释道：“向薇昨日亦有失礼之处，若、若是改日寻着机会好登门向那位娘子致歉。”

　　话罢，叶盈盈面上的疑惑一扫而光，“如此，也是极好的。阿竹姓楚，是晋国公府上的二娘子。”温向薇怔愣片刻，像是自语道：“楚小公爷的妹妹？”

　　“正是。”

　　话罢，叶盈盈走进屋中，阖上门页前，透过门缝正好望见院中女子陷入深思。

　　叶盈盈柳眉轻皱，自己打着阿竹的幌子送礼，本意不过是想探探她的深浅，若是自己多虑那是最好，可方才温向薇几个不自然的动作神态已然证明了自己先前的一些推测。

　　这姑娘不是个善茬，往后还是得小心些。

　　-
　　入学汇演的时间由每一斋的斋长负责通知到位，十斋斋长钟菱是个活泼可爱、脸蛋圆润的小娘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捏捏她的脸。

　　可惜小姑娘丢下一句辰时四刻，雅石峰便匆匆往下一舍去了。

　　三人简单用了早点，约莫二刻便收拾出寮了，路上还是遇到了许多提早往授业区去的娘子。

　　叶盈盈似想起什么，偏头看向温向薇，问道：“对了向薇，卯时左右我在濯清池听见山顶传来一手极好的琵琶，你可知是……”

　　“什么？！你当真听见了？”答话的不是温向薇，而是她们身后的许书凝。

　　如果记得不错，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同自己说话。

　　看着许书凝亮晶晶的眼睛，叶盈盈点了点头，面前的少女激动得原地蹦了蹦，惹得周遭数道目光向这边投掷而来。

　　许书凝知晓自己的动作有些夸张，一张脸憋得通红，说话声又变回了蚊蚋大小：“我、我一时兴奋，失态了……”话罢，她话锋一转，道：“方才你口中的是琵琶声是上舍学长上官子嫣所弹，她可是京城第一琵琶手！”

　　介绍起上官子嫣时，许书凝的神情满是崇拜，旋即又生出几分失落：“据闻一月唯有一次，上官学长会在晨钟敲响前对着燕归山弹奏，我本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曾想还是错失了机会……”

　　“没事儿，书凝，机会总会有的。”温向薇随口安慰道。

　　话虽如此，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对于痴迷曲乐的许书凝而言，错过一次大家的弹奏，就是少了一份听后心得。

　　许书凝抿着小嘴，脑袋也垂了下去，看着她这般丧气，叶盈盈沉吟一声：“今日她弹奏的是《阳春白雪》，指法上我爱莫能助，但在气势上，学长加快了原有曲调的速度，使得整首曲子保有欢快的同时生机勃勃。”

　　寥寥几句，却让那垂下去的脑袋骤然抬起，她眼眸似火热情，连忙扯住叶盈盈的小臂开始追问，问题一个又一个不要钱似的往外抛。

　　看着许书凝狂热的眼神，叶盈盈相信，若是此刻有琵琶，她能直接拉着她放弃入学汇演。

　　本是三人并排而行，最后人流愈来愈多，几个娘子不得不拆散队形，许书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挤开人群钻到叶盈盈身侧问着。她的一些问题有专业词汇，叶盈盈听不懂，但还是尽己所能地答了听后感受。

　　两人一人一句往雅石峰走去，就连有人掉了队也未曾察觉。

　　望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温向薇眸光晦暗。

　　-

　　雅石峰在授业区最里侧，也是燕归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之所以被称作雅石峰是因为太学的命脉，太学石碑就在此处。

　　每一任执掌太学的大学士都要留下一段话刻在太学石碑，以彰其之理念。

　　虽是规矩，实然太学石碑目前唯有一句话，是创办太学的王骥学士所留。王骥学士因病溘然长逝后，雷大学士以代理之名管理着太学，也就没有在上留下任何墨宝。

　　王骥此人崇尚圣人学说，因而叶盈盈与许书凝抵达雅石峰前，视线穿过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瞧见了一句笔锋洒脱的“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看见这句话，叶盈盈心中颇有感叹。
　　这句话虽是摘取圣人学说，但也是王骥学士一生的写照。

　　在王骥打算创办太学的初期，遭到了无数官员的阻挠，大抵意思皆是前朝亦有举办过类似的官员学堂，最后还是成为了一缸变了质的浑水，没有任何作用。

　　他们当中或许有几人是担忧太学未来走向会祸乱大魏，但极大多数不过是为了垄断识文习字的权利，让知识浮留在上层。

　　朝堂的声音，让太宗陷入了两难，他留下一张请愿纸，只要王骥能够让朝中半数文官在纸上签字画押，太学便能建立。如此渺茫的机会，在王骥散尽家财、躬腰折膝百家游说下，终于力排万难，实现了他的毕生志向。

　　而他本人却在忙完这一切，还未看见完全落成的太学，未带过一届学子就累倒驾鹤西去了。看着太学石碑旁王骥的等身石像，叶盈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石碑上的刻字。

　　虽千万人阻挠，但仍应竭尽全力。
　　这是太学至今的规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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