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饲养指南

　　但是这个问题他又没有办法直接询问对方。
　　这太失礼了。
　　这个年轻人好像有点紧张，搓着两只手，结结巴巴地关心他：“那些东西没有伤害你吧？”
　　他摇摇头。
　　“是不是被吓到了？呃，我这里有巧克力，昨天忘记拿出来了……你要来一块吗？”
　　这人开始一边摩挲着自己的上衣衣摆一边掏自己身上的所有的兜，看起来比他这个哑巴都无所适从。

　　博尔赫斯知道自己不能说话，身体有残缺会给正常人的工作和生活带来麻烦，所以他平时很少社交，和人交流的水平也很低。
　　在公司干活时，他通常选那种复杂不用说话的工作，或者一些别人不喜欢的工作，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干完交差。
　　可以说他虽然参与着人类的生活，某一方面而言又完全把自己从其中剥离。他像个树木背阴方向的蘑菇，每天在人群中默默自闭，飞快地从土里汲取点养分就躲回阴影里去。

　　但是他当然也有不了解的。
　　他不知道他在这个公司的员工中有多么出名。
　　他确实是深居简出，除了上司安排的工作，他从不乱逛，从不与其他同事交谈，安静地工作，安静地下班回家。
　　但他上班的第一天起，这家小公司的前台就把他的图片上传到了员工们私下的同事群。
　　前台问大家：“公司开始雇佣童工啦？”

　　当然没有。
　　他现在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但身份证上的记录是21岁。这个年纪很年轻，但没有年轻到离谱。
　　但他看起来太小了。
　　他的脸上甚至还有点未成年幼崽的鼓肉，个子也不高，眼尾带着稚气的钝角。他的头发深黑，眼睛湛蓝，皮肤莹白，看起来就像……就像一只很可爱的幼崽。
　　他还没被录取时就掀起了公司群里的讨论热潮，大家都以为这是谁家的孩子带到了公司。等他终于被录取进公司的人事部，大家慢慢知道了这个漂亮小孩不能说话，其实对他都很怜惜。
　　但是他实在是太自闭了，完全不跟人沟通——哪怕是写字或者手语也好，他只有不得不讲话的时候才会用手机的屏幕打出几个很大的字给对方看一眼。
　　其实跟他同屋的女文员甚至专门学了手语。
　　大家看待博尔赫斯就像一群女高中生看到一只喵喵叫的小猫，对他充满了奇特的……母爱？但是大家又很害怕朝小猫伸手会把小猫吓跑，所以只是克制地跟在后面围观。

　　当然这些博尔赫斯通通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呢？他的年纪说不定已经比那个走廊上关怀他的黄发女性还大了。

　　二十八、
　　短短一周之内，这一片人类居住区两次遇袭，规模都不小，人类政权终于无法作壁上观了。
　　他们向现在吸血鬼间的当权者奥利维耶·拉费尔提出抗议，但是甚至不等对方回复，博尔赫斯就知道这毫无用处。
　　吸血鬼政权中所谓当权者，无非是谁拳头大，血脉纯，大家都不敢惹他，见到都要绕路走。
　　然而吸血鬼一直是单打独斗的生物，这些傲慢的老牌贵族就像豹子，彼此间可以联络，但决不能听从谁或共享猎物。
　　拳头最大的也无法约束其他吸血鬼，他们不可能像人类一样服从社会的。

　　人类间的政治官司博尔赫斯并不关注，他现在只愁一件事：
　　公司出了这种事，肯定要暂停营业了。
　　他睡觉的地方没了，晚上还是得回家睡。

　　博尔赫斯在这边愁得直揪头发，另一边博尔赫斯的家里，红发的吸血鬼面无表情地触摸着不知道从厨房哪里翻出来的打蛋器，似乎对拧花的铁条打蛋器头非常感兴趣，脸上板得如一潭死水，手指却跃跃欲试地总是伸到铁条的缝隙里。
　　博尔赫斯家的门和窗断续地发出一种温和的白光。
　　在他家的下面，几道身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山毛榉街区附近转圈，以每三秒一圈的频率。

　　伊莎贝尔摸到电源插头，插上电，拨开电子打蛋器的开关。

　　楼下的身影在街区的另一边停住了。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符合人们对白化病的一切认知：雪白的半长发和眉睫，缺乏黑色素的苍白皮肤，粉红色的瞳仁，畏光，穿黑衣，打一把大伞。
　　这人刚才就是打着伞在街区周围疯狂跑圈，这伞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居然结实得完全没被刮坏。

　　伊莎贝尔慢慢地把手指伸向了高速旋转的打蛋器头。
　　她的手臂随着打蛋器转动的速度飞快地摇动起来，慢慢转成了难以捕捉的残影。她的手指显然是伸到打蛋器铁条之间了，一时间这吸血鬼鲜红的嘴唇抿了起来，可见玩得非常高兴。

　　街区另一边，那个白化病人浅淡的眉毛都快打结了，站在街边，嘶声说：“怎么会这样？明明大人的印记就在这里，我能感应到！但是现在突然消失了。”
　　他一边说一边抚摸自己的胸口，显出一种失重一样的状态。
　　那把大伞突然发出了声音：“你太焦急了，安格尔。冷静点。”
　　一对看不见巩膜的小眼睛出现在伞盖下，朝着男人的方向眨了眨。接着一个像猪似的U形鼻伸出伞的范围，嗅了两下。
　　“哎呦！”这声音细声细气地尖叫了一声，鼻子在山毛榉街区晴朗的阳光下有点冒烟，“嗖”地一下又缩回去了。
　　大伞摇晃了两下。
　　一只小小的吸血蝠倒挂在伞骨下，细长的前臂捂着鼻子，声音变得瓮声瓮气：“大人应该还在这里。奇怪，怎么闻不到？但我也有所感应。”

　　伊莎贝尔调高了打蛋器的档。
　　那机器转得更快了，她的手臂也相应加速。
　　紧接着她的另一只手猛地一扬，打蛋器飞了出去，在地板上嗡嗡不止。游戏终止了。
　　万幸她的手指没跟着绞断在里面。
　　她刚刚触碰打蛋器的手捂住了另一只手心。
　　她调的档太高，长期的高温运作下，打蛋器开始发烫，这灼伤了吸血鬼的手心。
　　吸血鬼的嘴角因为这被迫终止的游戏不高兴地撇起来，很快地把打蛋器从电源上拔下来塞回原处，又去摸索其他的厨具。

　　楼下撑伞的男人看着捂鼻子的蝙蝠，叹了口气。
　　“你变得虚弱了，娜娜。”他抬起手指，对着那吸血蝠喃喃了一句什么，一缕黑雾飘到蝙蝠面前，缠绕住了它的面部。
　　蝙蝠放下前臂。“省着点你的能量吧，”它并不领情地翻了个白眼，老鼠似的眼睛都翻出了眼白，“我们还要找到大人呢。”
　　它抖抖翅膀，光洁的皮膜周围有一层银白的轮廓。
　　“还好最近有愣头青搞的这些事，方便我们潜入，”这小蝙蝠得意洋洋地晃荡着，“不然人类这边还真不好接近。法师协会防我们跟什么似的。”
　　安格尔摇了摇头：“不知道谁制造的新生儿……这仪式也太过了。这要是在大人的领地……”
　　“得了吧，”蝙蝠又翻了个白眼，这回翻得更厉害了，连下眼睑都带得一阵抽搐，“说得好像你多听话似的。上次在酒吧你也没少捡漏哇？背着我出去喝血，嗯？有这好事怎么不叫我？”
　　安格尔很严肃地反驳它：“没有，我不喝那些人类也活不了了。那家伙吃得太浪费了，每个咬两口就不要了，死了那么多人。我只是捡了点他剩下的而已。”
　　显然，根据人类这边的情报，他远不止“捡了点”。
　　这白发的吸血鬼看上去还是很虚弱。他的嘴唇不像伊莎贝尔那样殷红，而是泛着一种苍白的粉色，发丝看起来也很没有营养。
　　伞下的小蝙蝠不说话了。
　　他们俩一起观望着这近在咫尺的山毛榉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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