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水天清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到鬼谷之前的日子了。记忆就像是指缝中的沙粒，不经意间就只剩下了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印痕。所以当有人问到她曾经的生活时她不可避免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那些记忆的印痕才慢慢地清晰起来，拼接成了一段模糊的过往。水天清有些感慨，那些明明该是深入骨髓的记忆，竟然已经久远得仿佛是前世发生的一样。
　　已经不记得是几年前，那时的水天清还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家世普通，不算世家大户，却也是个足以温饱小官吏家庭；地位普通，虽不是长女嫡子，家中也算疼爱。那时的家在楚国都城的一隅，父亲在朝中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吏，参与不进什么权力纷争，又比普通人家多些安逸。那个时候水天清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家中长辈都健在，兄弟姐妹间也融洽，生活也是安适的。至于战乱纷争诸侯割据的时局，她完全不能想象，更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卷入其中。彼时她的想法只是，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但是如同这个世道中任何一个人可能碰上的变故，那时的楚国早已不复当年的繁盛强大。楚王昏庸、官府黑暗，再加上与秦国持续了多年的战争，这个曾经强大的诸侯国早已只剩下空壳而已。在前线连年的战争之时，内部的权力倾轧也越来越严重。本来只是游离于朝廷边缘的父亲也终究被卷入了又一波的朝堂劫难。之后的事情水天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她只是模糊地记得一些片段。曾经的家分崩离析，家人的去向不是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能知道的，自己被送到权贵家为婢。水天清下意识地遗忘那一段日子，所以到了现在她甚至连那家权贵究竟是谁都不记得。
　　如果不曾发生那件事，她的命运不过是被当做货物在各个权贵家之间买卖赠送，一生就那样浑浑噩噩地度过。年幼的她从心底对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憎恨起来，甚至盼望着秦国能马上灭掉这个她该称为故乡的国度，即使自己在战火中死去也在所不惜。但是她终究只是一个小婢，那些仇恨和憎恶只能埋在心里。
　　仇恨这种感情是会生长的。它在心底扎根，然后在白日的屈辱和辛劳中吸取营养，再在暗夜里疯狂地生长，直到覆盖整个内心。只是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忍受着主人家的欺凌，奴仆们的鄙视。
　　直到有一天的傍晚，她再也受不了欺凌，在主人家的小儿子加在她身上的拳脚之间摸索着抓起了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把小匕首。那是小时候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女孩子们流行随身携带的护身匕首。她一直偷偷藏着这个唯一剩下的礼物，因为唯有它让她感觉到自己还在亲人的保护中。慌乱之中水天清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仅仅握着匕首，扎进了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的胸膛。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水天清看着那个男孩子渐渐扩大的瞳孔和胸口渗出的鲜血，惊恐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大宅里一片喧闹，小少爷的暴毙让主人无比愤怒。水天清躲在柴房的杂物下面瑟瑟发抖，怀中还抱着那柄染血的匕首。她知道如果自己被找到意味着什么，震怒的主人会将她用最残酷的方法折磨死。她也知道自己躲不了多久，宅子只有这么大，那么多人很快就会把自己找出来。她只能仅仅抱着匕首，只有这样才让她有些安心，仿佛父亲还在抱着她，母亲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兄弟们挡在她的面前，姐妹们安慰着她。似乎家人都在身边……虽然其实只有一柄匕首，她发着抖紧握着匕首，直握得直接发白，任凭眼泪爬满了脸颊。
　　恍惚之中水天清只努力地隐藏着自己不被发现，却没有发觉外面的喧嚣声慢慢变了味，叫喊呼喝逐渐被惨叫声代替。直到声音有些沉寂下来，水天清才渐渐平静下来，想要躲到另一个地方。
　　当她悄悄从柴房中走出时，看到的却不是她想象中的画面，而是遍地的血腥。水天清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满目都是鲜艳的血色，在夜幕和摇曳的火光下诡异得妖艳，似乎和自己受伤还在滴的鲜血融成了一片。
　　然后水天清就看见了那妖异的白发。那个男人手上的剑带着美到炫目的妖光，没有滴血，却仿佛就是从这血海之中孕育而生。他看见呆愣站着的水天清，却对举起手中的剑意兴阑珊，然后没有任何停顿地就要离开。
　　水天清却在这时猛地回过了神，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她跌跌撞撞地向那个恶魔般的男人跑过去，用已经嘶哑的嗓音喊道：“带我走！”
　　那个人瞟到水天清手中仍旧仅仅握着的滴血的匕首，似乎有了些兴趣地看看这个满身脏污脸上布满泪痕，手上却染满了鲜血的女孩子。
　　“带我走！”水天清重复着这句话，即使声音已经撕裂，仍旧固执地重复着。
　　“如果你能找得到鬼谷，你就可以跟我走。”那个人的声音带着半丝戏谑，无所谓地留下这句话，下一刻已经离开了。
　　没人知道那一场灭门中有一个小小的婢女活了下来，水天清意外地在整个都城的人心惶惶中逃出了城，加入了流民的队伍。她知道了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是流沙的主人，也知道了那是一个传说中强大又穷凶极恶的杀手组织。但是她却生了执念般想要找到鬼谷，想要跟着那个极度可怕的组织。
　　在颠沛流离之中，水天清居然真的流浪到了鬼谷。在流民中弱肉强食又朝不保夕的生活却意外安抚了她心中的仇恨，她似乎又找回了幼年时的温柔纯真。当她站在鬼谷外静谧的林中时，林中轻柔的风声和潺潺的流水仿若荡涤了她最后的阴影，她已经遗忘了曾经的屈辱和苦难。即使她知道这静谧之中隐藏着怎样深不可测的危险，她也想要留在这里，这里就仿佛是她一直寻找着的归宿。
　　流沙的主人见到她时有一点点惊讶，似乎没有想到那个孱弱的小姑娘真能找来这里。但是托了这小小的惊讶的福，水天清得以在鬼谷中留下。她不是杀手，她只想留在这里，尽管这里的人是传说中强大而可怕的存在，她也恍惚间感到了家人的温度，即使那其实是鲜血浸染出的温度……
　　水天清轻轻摩挲着怀中一直不曾丢下的匕首，匕首被她的体温捂得温暖。她回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几个女孩子，那些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目的的女孩，却都留在了这个静谧的地方。即使那些传说中的人仍旧是她们无法碰触的，即使这片密林的静谧是为了掩盖危险，她也仍旧毫不后悔地选择了这里。水天清微微地笑，站起身加入了那些打打闹闹的女孩子中。家人的灵魂、曾经的仇恨、过往的苦难，就都埋葬在这里吧。
　　岁月静好。
　　就算结局不知在何处，也但愿此刻能够在这片林中停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