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壤

　　俞疏月指着自己面前的落地镜，道：“你们看，这里。”众人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只见那面镜子右下角有一块明显的黑褐色斑。仔细看，原来是镜子缺了一角，那一处裸露出镜子背后的金属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金属板成了这个颜色。镜厅内镜子和窗玻璃反射出的光，能晃瞎人的眼睛，在层层叠叠的光芒下，众人居然才发现这一处。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颜色。
　　俞疏月握着阿格莱娅的手腕向缺口伸去，阿格莱娅触摸着那黑褐色斑块，道：“是生锈了。”
　　“可这里是摘星阁，摘星阁里的东西连实体都没有，怎么会生锈？”
　　“照这个摘星阁创始者的性格，怎么会放着这么大一块缺口不管？他常常流连于这个镜厅，这些镜子又是主要的艺术品，不可能没有发现。”阿格莱娅轻轻抚摸着不完整的镜面，道。
　　“可能是线索吧。”俞疏月道。
　　阿格莱娅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像是用小锤子，或者是什么又小又顿的东西敲碎，然后掰下来。对力道的掌握很重要。”秦澈凑过来，尝试分析道，“如果力道太大，裂纹扩张，镜面碎掉的面积不会这么小，极有可能整个脱落。力道小了，只有裂纹，掰不下来。”
　　众人再次环视了镜厅一圈，暂时离开，他们找到了剩下几行棋盘的方位，接下来只用一一排除，逐个破解就完成了。众人采取抓阄的方式决定排查十七扇窗指向的顺序，忙活了一整天，终于带着科温突破了棋盘第三、四行。
　　第三行在图书室，整个图书室作为扭曲的棋盘，棋子藏在数十万册书籍之中。
　　第四行在地下室，是一场追逐战，消灭所有象征红方的怪物即为成功。
　　离晚餐还有半个小时，戚晏提议结束排查，经过两行的进展，众人，尤其是科温已经濒临身体极限了。中规中矩地陪同红衣皇后用完晚餐后，TFR陆续回房休息。等待他们的是新一天的征程。

　　第四天。
　　阴天，天边铺满了墨色的浓云，仿佛在向下压来，让人喘不过气。这是所有TFR最直观的感受。所有城堡内的，现阶段可以触发的关卡已经全部解决，还未排查过的地界只有城堡外。除了第二天众人待过的马场，还有城堡后的花园和外围茂密的树林。
　　整个摘星阁大致呈圆形，以城堡为圆心，四周辐射着花园树木，最外围是一圈不知道厚度的密匝树林，远看根本望不见空隙，遮天蔽日。摘星阁是个有边有角的笼子，TFR多年来的经验令他们反应过来，那圈树林就代表着摘星阁的边界。靠近摘星阁的边界可不是好事，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部分情况下会直接消失，踪迹完全被抹去。
　　一番地毯式搜寻后，众人在花圃之外，边界之内，找到了一座被较稀疏树林掩映的废弃教堂。说是教堂都有些夸张，事实上这只是一间六七十平米的一层小屋子。正门是木质的，已经完全腐朽，摇摇欲坠。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旁边支着一副细细的铁架子，架上摊开摆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台子后的墙壁上是一扇巨大的圆形彩绘玻璃窗，可惜已经被尘土污染，藏在难见天日的密林里，失去了光彩。
　　教堂中是五六排木质长条座椅，座椅底部连同破碎的瓷砖地，深深地陷入了泥土。堂中所有事物全都是东倒西歪，和建造之初的信仰一样颓靡。
　　科温踏入这间教堂，立刻就被那扇玻璃窗摄住了视线，他走上前去，用手触摸着彩色的玻璃面。他掏出手帕，轻轻在面上擦拭着。附着在窗上的污垢被层层剥离，科温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这项工作上。泽维尔在他身后，蹙眉思索着，总觉得科温这举动极其不协调，透露出一丝古怪。
　　科温机械地重复着这工作，眼神中流露出丝丝眷恋和哀伤情绪。泽维尔越看越不对劲，伸出手正想将他拽离窗面。一瞬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响，整扇窗子竟然从科温的指尖炸开！众人眼前一阵昏暗，几息过后，堂内事物的轮廓缓缓勾勒出来。泽维尔连忙将视线投向原本的窗面，却看见原先的窗面呈现出一个爆炸形状的巨大缺口，暴露出窗外的，密不透风的林木。而原本站立于此的科温完全消失了踪影。
　　泽维尔感到后脑像是遭遇了重击一样，他僵硬地回头，看见其他TFR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上，还是没有科温的身影。泽维尔目眦欲裂，死死地瞪视着前方，恍惚间，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身影。那些身影围绕在他身周，或嗔怒或痴笑，却全部都长着同一张脸。
　　科温茫然地四下张望着，他记得刚刚他还站在那扇彩绘玻璃窗前，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突然间却被抛在了这里。这一定是触发了摘星阁的强制星轨，他将要面对的，不是死亡就是这局棋的新一行。
　　他面前的是被密实爬山虎遮蔽的弧形墙壁，茂密的绿叶间，一点缝隙都没有。两侧的绿墙让出了中间的一处一米宽空隙，很显然，这是门。这些绿墙高到看不见顶端，好像与天上的浓云合为一体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里的云比其他地方更为厚重，这里的光线比其他地方更为昏暗。
　　科温突然感到手上一疼，低头看去，是刚才爆炸后，玻璃片刺入手背，搅得那一处血肉模糊。科温看见，滴滴暗红血液顺着手背的弧度缓缓滚落，滴在地上，留下淡淡痕迹。科温毫不在意地甩了甩，大步向门走去。
　　不出他所料，这是一处迷宫。每一条道路都极其狭窄，只有不到一米。且越往深处走，光线也就越昏暗。这环境令人压抑到窒息，科温蹙着眉，凝神努力记录着走过每一条路的走向。不知道过了多久，科温周围完全沦为了黑暗。
　　他手扶着墙面，双脚一步一步，缓缓挪动。他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感官剥夺后，他心绪也随之烦乱，一股情绪梗在喉中。科温渐渐不能准确判断出所处方位了。从小生长在域内的域民，按理说已经适应了黑暗环境，管委会也有专门做剥夺感官的训练，他此时却仍能感受到烦闷，是这片黑暗并不纯粹，其中定然夹杂了什么。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细小的响动声，令人毛骨悚然。科温只觉得浑身毛发都像是要竖立起来一样，他想向四周张望，却只见一片漆黑。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科温右手向前探去，却只触到了一面坚硬的高墙，和附着在上面的爬山虎。他走到死胡同了，更糟糕的是，他已经忘记来时一片死寂中，科温甚至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无比清晰，甚至大到好似充斥了整个空间。他心跳逐渐加速，皮肤上沁出虚汗，将长发粘连在后颈上，一阵黏腻。他喘着粗气，背靠墙面，浑身颤抖。黑暗中好似孕育着一个巨兽，向他逐渐靠近。
　　科温从背后的墙面滑落，蹲在地上，颤栗着的他再也没有办法站起身来。他紧咬着下嘴唇，努力抑制住粗重的喘气声，努力向前挪动着。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他移动极其缓慢，双腿渐渐酸麻。已经顾不得其他，科温伸出手臂，支撑在地面上，向前方爬去。
　　一步一步，泥土中有什么东西穿刺他的手掌，两只手已经完全成为了两团模糊血肉。
　　完全丧失方向后，科温索性跟随感觉的指引，凭着本能驱使向前。
　　又一阵，膝上的衣料被磨破，露出光裸的膝盖。随着四肢交错前行，膝盖很快也被磨破。科温所过之处，地上拖出几道蜿蜒的血痕。失血过多令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惨白，近乎透明，像随时都能消散的泡沫。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突兀的声音，停在他面前，是脚步声。科温缓缓抬起头，看见黑暗中站着一个模糊身影。那身影似乎也在看着他，那身影在他面前蹲下，轻柔的吐息扑在他脸颊。科温感觉到脑袋有些发懵，晕乎乎地，视线渐渐模糊，最终重归黑暗。
　　片刻后，科温重新站立起来，眸光空洞，四肢僵硬但动作稳当。他行动利索地在交错的路线中穿行，即使是遇到岔路口也丝毫不犹豫。绿墙渐渐散开，露出其中的空旷地带，是一个直径约为十米的圆形区域。
　　正中央是大理石制的圆形石台，高约一米，顶面直径四米。石台上一尊三米高的铜质雕塑，准确来说，是两尊。两尊雕塑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奇异生物，其中一只站立着，它长着壮硕的两条后腿，相对纤细的前爪，修长的尾部，尾尖生着鳍。脑部上长着两只尖角，巨大的眼眶中竖瞳死死地盯着前方。背上伸出华美的一双翅膀。它们浑身披着手掌大小的鳞片，甚至包括双翅，鳞片上刻有奇异的花纹。另一只外形同样如此，但却是卧在石台上的，双眸轻轻闭着，睡颜恬静。
　　最奇异的不是这从来没见过的古怪生物，而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的独特气息。明明是巨大又充满未知恐怖的生物，却不会令人感到惧怕，反而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科温停步在这尊雕像面前，一动不动。他身边似乎跟着一道身影，那身影走上前，取出卧着的怪物脚边的一个什么事物，将那东西塞入他手中。科温保持着伸手握住东西的动作，转过身，直直向来时的路返回。
　　科温来时手上和膝上的鲜血浸染了迷宫地面，现在仍能闻见淡淡的腥味。或许是因为闻到了这一丝腥味，他顺畅地顺着原路走着。他的身影转暗，不久便消失在了绿墙环绕的迷宫内。

　　泽维尔揉着视线模糊的双眼，撑起身，站了起来。他正对着那扇破碎的玻璃窗，眼前那个长发染血的青年闭着眼，瘫坐在窗前。泽维尔冲上前去，胳膊环过青年将他扶起来，将那被刺伤的后背带离窗框上残留的玻璃碎片。泽维尔撩开科温遮挡住脸颊的鬓发，抚着他脸侧，轻轻揉搓。片刻后，科温渐渐转醒。
　　他额头上被玻璃碎片划破，背后有几处刺伤，手上和膝上更是惨不忍睹。
　　TFR众人也渐渐转醒，看见浑身是伤的科温，纷纷上前为他处理伤口。戚晏接过秋枫递来的伤药，为科温涂上。泽维尔用绷带扎起来，将血止住。俞疏月用手帕将科温脸上手上腿上的血污擦净。科温托着嘶哑的声音一一谢过各位前辈。
　　伤口处理好后，泽维尔不由分说将他背在背上，科温惊愕地想说什么，泽维尔却已稳稳当当地向教堂外走去了。
　　走出教堂，众人忽然发现天空已经放晴了，也不知道他们晕死了多久。光线条件好多了，众人很快发现教堂周围有出树林掩映着一座迷宫。科温感到脑袋里装着一团浆糊，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完全想不起来。
　　好似受到了无形的指引，众人很快进入了迷宫内部，迷宫内部是一片圆形空地，空地中包含着一张方形棋盘。棋盘上有着许多条交错的轨道，轨道上的棋子可以顺着它来回滑动。科温捂着疼痛的脑袋，将这一局棋解开。第五行棋盘完成了。

　　下午，正当科温和其他TFR疑惑于他口袋里为什么多出一枚棋子时，那枚棋子突然从他指尖滑落，掉在面前的地板上。科温上前几步，正要伸出手将它捡起来，却看它又向前滚了两米。科温迅速抓向它，却又被它灵巧躲开。它一会儿向右跳，一会儿向左跳。如此三次，众人反应过来，这枚棋子是在指路。
　　阿格莱娅听见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淡定道：“看来是因为我们完成迷宫，触发了下一个关卡。”
　　TFR一路跟着那枚棋子，最终，众人和棋子一起停在一间卧室前。这间卧室所在的走廊和安置外来者的走廊布局一致，TFR已经检查过周围的几间，确实是卧室。泽维尔握住门把手，将那厚重的木门用力推开。眼前的景象却令人意外，这不是一间普通的房间，这是一间育儿室。这间育儿室格外大，和周围的空间大小完全对不上，看来是内部空间被扭曲了。
　　育儿室内的地面上铺满了鲜艳的红色毛毯，四周是堆积如山的玩具和红色积木。玩具全都是毛绒的，有大象、棕熊、狮子、老虎、野猪、黑兔……每一只玩具都有半人高，脑袋上缝着两颗橘子大小的黑色玻璃珠。这些玩具或站或躺或趴，无论什么姿势，众人都能看见那些大大的玻璃珠。与这些玩具不一样的是，那些积木很小，小到只有苹果大小。但那些积木却很多很多，密密麻麻分散在育儿室内，堆积在玩具周围，堆积在地面上，阻拦着众人的去路。
　　俞疏月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东西，迈步走在最前面。突然间，她脚边传来刺耳的声音。俞疏月低下头，看见那些积木上镶嵌着极小的铃铛，轻轻碰到就会发出刺耳声响。
　　泽维尔向阿格莱娅道：“你留在这里。”说罢，灵巧地避过满地散落的东西。众人一边极力地避开积木，一边向玩具堆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花颜掌心托着的火苗忽然熄灭，育儿室深处传来苍老的声音，“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吗？”
　　众人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育儿室深处亮起淡淡的微光，微光下晃动着一个巨大而又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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