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你

　　凌若裳第二次坐进深蓝色的休旅车中。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从宽敞的后排移到了副驾驶座，不再虚弱狼狈，而是可以靠着宽大的椅背，从容地打量车内。
　　车子和它的主人一样，整洁、简练而低调。一尘不染，没有多余的摆设物件。想起刚才自己在车子主人的帮助下、动作有点儿困难地爬上车，她又在心里追加了一个形容词“高大”。同时暗暗下定决心，今后如果买车，绝对不买这种对于她的体型而言过于“大码”的车子。
　　瞥了一眼旁边专心开车的男人，一双修长的大手稳稳控制着驾驶盘，灰色毛衫下的胳臂随着动作游刃有余地轻轻起伏，隐约可以看到到肌肉的线条。
　　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实际上可能并不是如她想象中的那么“文弱”。她记起上次他将自己抱进车子里时，似乎轻而易举，非常轻松。
　　也许是因为她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忘记收回自己的注视。他有所感应地侧过脸。
　　接触到他询问的目光，她心头一跳，拉回自己的视线，回过神，掩饰地开口：“呃——，车上有没有什么CD？”
　　他看了她一眼，单手操纵方向盘，伸出另一只后拉开一个匣格：“都在这里，你自己挑吧。”
　　“谢谢！”见他转过头去，她稍稍松了口气，从中拿出一个CD册，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眼角的余光看到她低垂下头开始专注地挑选手中的CD，段正森暗中舒了一口气。那双扰人的黑瞳让他无法不去在意，也许她正觉得他很奇怪吧。
　　瞪着车子前灯照射下的黑暗路面，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直到现在，他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下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因为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少住院病人因为护理级别或者医生的许可，早早离院回家过元旦，和家人一起迎接新的一年的来临。到了下午，整个医院都显得冷冷清清的。
　　已经下班的段正森路过一间病房时，鬼使神差般地停下脚步。
　　她的伤口定于明天下午拆线，护理等级早已相应降低。她应该回家去庆祝新年了吧。
　　他的手搁在冰凉的门把手上，迟疑着，最终还是推开了病房的门。
　　他清楚地记得她突然看到他时眼中不加掩饰的讶异和一丝一闪而过的欣喜。在清冷的病房中，她正独自摆弄着手中的PDA，床头柜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只咬了几口的苹果。
　　他没有移开视线，然后他听到自己有些干哑的声音：“你没有回家过节？”
　　闻言，她弯了弯嘴角，“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我不想那么麻烦。”不在意地耸耸肩，她看着他问道：“段医生，你准备下班了吗？”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宽肩、长腿，更显得英俊挺拔。
　　除了白色医生袍和淡绿色的手术服外，她几乎没有机会看到过他穿便装的样子。
　　“段医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她想起阿珠曾经的评语：“不管穿什么都很帅、很有型！”
　　不过，她觉得他穿西装或是英伦款式的正装也许会更加好看，因为他身上有种欧式的温雅和严谨奇妙结合后所产生的魅力，即使平日的步伐也是矫健有力而不失优雅的。
　　也许她的注视过于专注，他点点头，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继续问道：“晚上有什么安排？”
　　“呃——”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看到她不解的神情，他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以往你是怎么过元旦的？”
　　“哦——”她恍然大悟，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没有什么特别的。吃饭、看电视吧。”
　　“没有看放焰火？”他有些意外，这座城市每年12月31日晚上的焰火是非常有名的庆祝新年来临的象征之一，不管男女老少都非常喜欢。
　　“在电视里看到过。”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
　　他无法移开视线，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她脸上那种不太在意的掩饰神情在他眼中有种微妙的寂寥和落寞。仿佛她对此早已接受或者说习以为常，却被他无意中的问话打破了努力维持的表面上的宁静。
　　在犹豫不定的几秒钟后，他看着她的眼睛，再次开口：“我知道一处观赏焰火的最佳地点。你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她吃惊地抬头望向他。
　　他平静地与她对视着。
　　过了半晌，她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原来他口中的最佳观景点就在山顶。
　　这座城市地势平坦，唯一的一座有点儿海拔的山脊根本称不上“山脉”，但是站在上面，的确可以对整个市区一览无余。
　　夜色深沉。
　　墨色的天空如同一个无边无际的穹庐，静静地笼罩着尘世万物。山下万家灯火，仿佛天上的繁星一闪一烁，和月朗星稀的夜幕渐渐融为一体。
　　若裳从未觉得这个城市的夜景会如此美丽。
　　即使经常加班至夜色降临，她也无暇抬头望一眼天空。下班后的她总是步履匆匆地去追赶公交车或是地铁，和千千万万同她一样为了生活奔波的人们塞在拥挤嘈杂的车厢内，满面风尘，疲惫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淡漠表情。只有在因为挤撞发生口角的乘客大声争执的时候，会偶尔好奇或者不满地投去一瞥或是一句劝解。但是这种情形似乎在这座城市中过于司空见惯，人的适应性又是如此的坚韧，慢慢地，连这最后一丝关注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磨殆尽。
　　这时的你开始学会如何判断公交车滑行的距离，以便第一个冲上车子，抢占一个空位，然后长舒一口气、心安理得地掏出MP3将耳机塞进耳朵，恨不得与身边的混乱、拥挤、嘈杂通通隔绝开来。这时的你开始觉得自己愈来愈无法融入这个城市，简直和它格格不入，害怕永远被孤独寂寞包围着，没有人理解和关心。这时的你开始变得心浮气躁、逐渐丧失包容和体谅，可能会为了芝麻大的一丁点儿的小事烦躁、争吵甚至对陌生人恶言相向。这时的你开始感觉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早已忘记或者丧失耐心去观察和寻找生活中细微的“美好”。
　　这也许是人生真实无奈的演变轨迹，例外的人一定会存在，但是普通人的生活不过如此的一天天继续下去。
　　也许自己就是和寂寞相伴太久了吧，所以才会在当时根本无及思考就答应和他一起来看烟花。

　　有风拂过脸颊，掠起耳边的发丝，凉意渐生，若裳却觉得心中难得的沁凉透彻、平静宁和。
　　“冷吗？”仿佛觉察出她微微的瑟缩，一直和她并排而立的他转过身，开口问道。
　　她刚想摇头，见他已经解下自己的围巾，好象原本就没有打算等待刚才问话的答案。
　　他靠近她，垂下头，将围巾轻轻地绕在她的颈间，动作小心翼翼，就像是对着易碎的玻璃娃娃。
　　她抬起眼，只看到他额前垂落的一缕黑发。就象是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也是如此专注地替她换药、包扎，而她也是这样避开那双仿佛可以窥探人心底的摄人双眸，趁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谢谢。”她动了动嘴唇，如同无语般地低喃。
　　他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帘，沉静的眼眸一直望进她的眼底，没有说话。也许只有零点几秒的时间，她却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在他的瞳仁中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又似乎不是那么象自己，有点儿陌生，有点儿慌乱，在两簇仿佛燃烧着的黑色火焰中呆呆发愣。
　　好在他随后立即垂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平静的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差点儿以为自己刚才会死于呼吸困难，心跳犹如鼓擂，震得胸腔发痛。一种莫名的危险感蓦地刺痛心脏。她如同是一只不安的幼兽，虽然看不清眼前的危险，直觉却叫嚣着让它本能地想要赶快逃离。
　　他神色自若地直起身，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以轻松的口吻说道：“焰火马上就要开始了。”
　　话音未落，“咻——”的一声长啸划破寂静的夜空，紧接着一束烟花象是一条腾空而起的火龙，呼啸着直冲天际，绽开在空中，如同一瞬间绽放的鲜花，焕发出灿烂的光芒，不断在墨黑的天宇中伸展出婀娜多姿的闪亮轨迹。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束束奔腾的焰火随后争奇斗艳，在空中姹紫嫣红地荡漾着，将黑夜照亮，如同白昼。即使是一闪即逝，消失在无穷尽的宆宇中，似乎也已将瞬间的光明照耀在人们心头，驱除了冬夜的寒冷。
　　若裳扬起脸，望着五彩缤纷的夜空，一时间无法言语。哪怕是瞬间的美丽，哪怕是昙花一现，仍然美好的让人希望就这样不愿醒来。
　　如果从来不曾见过或者拥抱过美好的事物，失去后也就不会那样的痛苦绝望吧。逃避也许只是无奈的选择，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自我。不去碰触未知的一切，即便会失去看到光明的机会，却可不必再度陷入黑暗的漫漫长夜中，无法自拔。

　　她侧过头，望定他，似乎想要将他深深印在心底，沉声开口道：“段医师，新年快乐！”
　　缤纷飘落的烟花在她眼中闪烁，让他有一瞬的恍惚，这一切美好得仿佛一场梦境，让他宁愿沉醉不醒。
　　火光渐渐淡去，直至消逝得无影无踪，就象她眼中的那抹光彩，最终暗淡下去……
　　黑暗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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