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妖的开挂妖生

　　床上的人，也在怔怔地看着璐儿。那人似乎做了一场无边噩梦，额头满是汗珠，双眼被血红的浓雾覆盖，却清澈地映出一头白色的小鹿，它置身于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海里，海里沉没着铺天盖地的善意与惊愕，很快，又归于平静。

　　那是一个失血过多的女子，披头散发，脸颊苍白无比，甚至比璐儿见过的一些尸体都虚弱，全无生机可言。可明明是这样一副随时都要消散的躯体，眼里却溢满了生的希望，她慈爱地望着怀里的襁褓，好像看着初生的太阳一般，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似乎是知道这头懵懂的小鹿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女子缓缓抬手拍了拍被褥中的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似想记住他的模样。璐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女子注意到后，还配合地将襁褓微微压低了些，璐儿这才看清那是个娃娃，小小一只，眼睛紧闭，整张脸皱巴巴的，带着些丑气。

　　以她一只鹿妖的审美来说，绝对算不上好看。

　　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女子倒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笑着，双手却不再如之前护得那般紧了……

　　璐儿缓缓走到窗边，对着乌压压的云层叹了口气。

　　或许是夜晚特别能勾起某种潜藏在心底的情绪，她叹了一口气后，竟停不下来，脑海里不断涌入山中的一切，说来也不怕丢脸，才出来短短半日，竟有些想回去了。或许是受了屋子里腥味的影响，她总觉得这个夜晚总能唤起她在山中茫然不明天地的日子。

　　叹完最后两口气后，她闲不下来在屋子里转了转。其实也没什么好转的，屋子里堆的东西多且密，没有多少落脚的地方，她走了没几下就折返回来，重新凑到床前，将脑袋搁在一旁的小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对母子，打量着那个微眯眼睛的孩子。

　　她从未跟小孩子密切接触，偶尔在山上能看见几个孩童，大多背着篓，弯腰采药，瞧不清样子。

　　兴致好的时候，她会悄悄离他们近一些，趁着大人不注意，挤出张鬼脸，而大部分时候，是没有孩子能凑巧看到她龇牙咧嘴的。她记得唯一得逞的一次，是把那个孩子给吓哭了，脸上和着鼻涕眼泪往大人身上钻，最后还害得他差点被骂，说什么也不带他到山上来了。

　　像这么近距离的面碰面，璐儿还是第一次，她眨巴着眼睛，不免有些兴奋，一颗毛脑袋不免离得更近了些。小孩子十分安静，慢慢掀起眼皮看着她，璐儿瞧着瞧着，不禁舔了舔自己的蹄子，好像下一秒就会去戳他一下。

　　谁料这一举动竟引起了孩子的反应。

　　他微微睁大了眼，动了动肉乎乎的小手，她见状赶忙把蹄子伸了过去，一手一蹄触碰的刹那，她缩了缩脑袋。

　　下一秒，那孩子小嘴一瘪，鼻子一皱，双眼一皱就嚎啕大哭。

　　璐儿哪见过这阵仗，何况还是面对着这么小的孩子，不免有些心虚，低下头间，突然瞥到床边垂下的一只手，赶紧朝那手的主人求救。可那手的主人还是低头在笑，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她。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见过的那些爹娘，没有一个是任由孩子这么哭下去的，即便生着再大的气。顾不上那女子会不会生气，她用脑袋轻轻拱了拱她的肩膀，谁知就这么轻轻一下，那女子就跟被风吹过的烛光一般，朝一旁倒下去。

　　她好像摊上事儿了！

　　璐儿稳住心神，看了眼还在掉泪珠子的小孩，又跑到床的另一边去拱了拱那女子，还是毫无反应。那孩子没人理，竟哭得更大声了，也不知道跟她击个掌是受了多大委屈。她头大地跑回去，用脑袋碰了碰他，谁知刚靠近他额头，就发现这孩子冷得不像话，她忽然想到这几天诡异的降温，考虑到凡人娃娃一向脆弱，来不及细想，就跳上了床。

　　小床不愧是小床，跳上去的时候差点直接栽墙上，勉强站定后，她叼起床褥往他那边裹了裹。见他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叹了口气，心里暗自抱了个歉，半趴在那女子身上，头靠着小孩，试图让他暖和一点。

　　小孩像是故意跟她过不去一样，反而哭得更欢了。她着实没想到一个凡人的孩子竟然能吵得她耳朵生疼，本着助人为乐的原则，她强忍着双耳的不适，往他那边挪了挪，心下决定这件事也可以为她撑一撑鹿妖的场面，毕竟此种舍己为人的高尚行为，在精怪中可不算常见啊。

　　谁料小孩不仅不领情，还竭力想把她的鹿头推远。她只得昂起头，瞪了他一眼，或许是被一头滑稽的红鼻子小鹿瞪着的感受着实不好，小孩哭得更用力了。璐儿没辙，往后退了退，谁知后蹄没站好，直接头着地，连一丝反抗的时间都没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摸鼻子起来的那瞬，虚空中传来了一阵极轻的笑声，戏谑又嚣张。

　　或许是这一摔打通了璐儿的大脑门，她望着床上啼哭的孩子，很想去看看他的肚子，不出意外的话，它现在应该是瘪着的。没等她上前，又注意到由于她方才的瞎折腾，将被褥踩得更乱了，刚要上前做点什么，便察觉门外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屋子里实在没多的地方可以躲，贸然破窗可能会被逮个正着，她慌里慌张地望了望，最终只绕着自己转了个圈。

　　听着脚步声临近，她心里一横，干脆往一旁的木柴堆上钻去……但愿头顶的布能将她挡住，若是挡不住，也请尽量当她是头死鹿……

　　璐儿堵上了毕生的运气，忐忑地等待着。

　　不幸的是，她还有个叫狗屎运的东西。

　　一身雨的姑娘小跑着进来，喊道：“七娘，我把稳婆带来了，今日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肚子还痛——”

　　“啊——”门口一个年过五十的妇人不知瞧见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又被地上散落的杂物绊倒，连带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同摔碎。可她却没顾得上，只是抖着身子，惊骇地望着床上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日她本是不愿来的，村子离得太远，何况风雨又这么大，不敢只将年幼的孙儿留在家中。可这姑娘冒雨前来，哆嗦个不止，死活都要她去看看，她本犹豫了会儿，又听说这姑娘敲遍了稳婆家的门，只有她开了，才生了来一趟的心思。将孙子安顿到隔壁家，半刻不停歇地盯着雷雨过来，谁曾想却见着这样的场面。她当了这么多年稳婆，唯有这一次，着实被产妇的样子吓得不清。

　　璐儿听到来人停了下来，紧接着就是虚晃的脚步声，随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之后便听到颤抖的尖叫，以及一声足以响彻天际的哭嚎——

　　“七娘！七娘你能……能不能看看我？七娘，七娘你别跟我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一向经不起吓的啊七娘……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都怪我雨天迷了路，又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才……才才……”

　　先一步进来的姑娘胆子大些，她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视线一直黏在床上，缓缓伸手去探床上人的鼻息，过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一定是受极大的苦，才才留下了这个孩子……”

　　她抹了把眼泪，哽咽道：“……阿婆，阿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她，我们七娘是何等善良的女子……你不用怕她的，阿婆——”

　　“不，不用看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丝颤抖，“这里这么多血，想必是已经……”

　　那哭着的女子却听不进去，哭喊着想拉住往外逃的稳婆，却被她甩开，只得哑声朝床上的人说：“七娘……七娘你在这里等我会儿，一会儿就好，我马上给你找大夫过来……一小会儿就好……”

　　璐儿闭眼听着，松了半口气，等听不见任何呼吸声后，剩下的半口气才彻底从胸腔呼出。
　　她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见屋内确实没什么人，才从木柴里跳出来，琢磨着跑路的事……

　　等等，没有呼吸声？

　　她怔了一下，赶紧扑到床前。床上躺着的只有一人，便是沉睡着的女子，而她怀中，原本该躺着小孩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她空洞地望向门口，啼哭声是同哭喊声一起消失的，应是来的那人带走了孩子，应该并无大碍，应该……

　　饶是从各路精怪那儿知晓鹿门村民风淳朴，不会有为非作歹之人，可璐儿还是有些犹豫，谁又能永远保证自己一定能不生歹心呢，何况那孩子还那么小，如今的世道，多得是拿贩卖孩子从中盈利的人。

　　暗骂自己瞎想，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还是跟了过去。

　　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只在土路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璐儿顺着脚印往前跑，警惕着周围，一刻都不敢松懈。没多久，她就看到了那个狂奔的身影，心里一喜，刚要加速追上去，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紧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仰头倒在地上那瞬，她瞥见黑压压的云层，脑海里竟出现了刚才的那副画面。空荡荡的小屋子里，躺着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她惨白着脸，双目微睁，带着些不舍眷念，微垂着头，半张脸映在烛光下，半张脸遁入黑暗中。乌黑凌乱的发丝张牙舞爪地潜在耳侧，仿佛是要将她往后拉，好让她彻底舍弃那微弱的光。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璐儿想，要是自己力气大一些，能将她拉回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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