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恋

　　第二天一早，易家的轿子果真来了。长长的迎亲队伍拉了好几条街那么远。媒婆站在队伍前，一看见秦夫人就咋呼地大叫起来：“哎哟，这可总算到秦府了。新娘子可准备好了？我们一刻都不能等，得马上上路啊。”
　　秦夫人看了看慕安，眼神像是在询问什么。慕安点点头，急急走了进去。
　　“那我们也去拿包袱吧。”站在我身后的月沛臣说道。
　　“等等。”我叫住他，“我想……我们应该再考虑一下。”
　　“什么意思？”他有些茫然的问道。
　　另一边的陆子遥也看向我，等待我的解释。
　　“你们跟我来，我有事和你们说。”

　　我带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和他们说道：“秦家是宋的人。”
　　陆子遥皱起眉头，不解道：“怎么说？”
　　“慕葵这次出嫁最重要的任务是给宋送情报。”
　　“你是怎么知道的？”月沛臣沉着脸，淡淡问道。
　　我微一侧头，躲过他怀疑的眼神。我总不能和他说，我是昨天晚上在花园里偷听到的吧？“我自有我的方法。”
　　“知道是什么情报吗？”陆子遥问。
　　“不知道，不过这东西应该是随新娘子出嫁，到了宋境再交给曹彬的。”
　　“曹彬？”月沛臣惊讶道。
　　“你知道？”没道理吧？曹彬应该是宋朝的人，他怎么会认识？
　　“他是宋的将帅。我在李煜身边的时候，偶有耳闻。”
　　“那么说这件事是真的了？这就难怪秦府会这么富裕了。”陆子遥轻拍着手中的玉箫说道。
　　“你怎么说？”我看向月沛臣，直直问道，“是继续和轿子一起上路还是我们留下另行去江都？”
　　月沛臣低下头，走到一边沉思起来。我知道，他是需要考虑清楚的。如果我们随慕葵一起上路，那就一定会保护她，而保护她就意味着保护她手上的密报。他真的想看见南唐灭亡吗？他的仇怨将在这一刻得到解决，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决定？
　　我看着他，不愿猜最后的结果，也猜不透。
　　“你从千年后来，你该知道，最后得天下的是谁。”陆子遥看了看我，神情肃然。
　　“宋。”
　　月沛臣一惊，转过头来问道：“你真的从千年后来？”
　　我郑重的点头，“这次，我不会再阻止你，无论你是什么选择。”
　　“既然将来是宋得天下，那我们还在这犹豫什么？历史不容改变，这不是你说的吗？难道连你也想改变历史吗？”
　　“不……可是——”盈岚在南唐啊，这叫我怎么忍心看着她去死？
　　“走吧。”月沛臣忽然道。
　　“去哪？”我有些茫然。
　　“随花轿一起上路。”他一刻不停的向前走去。
　　“你决定了？你真的见死不救？”
　　他微微停下步子，却不回头。“我答应过秦姑娘要保她一路平安的。我不能食言。”
　　难道……真的只是这样？我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气。

　　月沛臣作了他的决定，可我却依然拿不定主意。我站在船尾，看着岸上的人群渐渐远去，心里竟一丝丝的落寞起来。
　　盈岚为什么非得是小周后？为什么她会选择这样的路？是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南唐将亡，我想管，却不能管，现在的每一段历史都紧紧牵系着未来，如果千年后的世界变了，如果我苟且偷生的十八年没有了，那现在的我又会怎么样？会存在吗？还是早已死在了十八年前？我陷入深深的矛盾当中。
　　“姐姐。姐姐。”
　　忽有一阵声音传来，我抬头一望，这才看到一只八哥正停顿在木栏上，冲着我叫唤。
　　我走过去，将它脚上的布条拿下：
　　昨日一语未还，不知此去如何，望告之。
　　岚字
　　我拽紧布条，深深哀叹。
　　“沐姑娘。”
　　我回头，原来是月沛臣。
　　“怎么还不上岸？不是已经离开南唐了吗？”这里的长江应该没这么宽才是。
　　“船夫说改走水路，”他伸手指了指船下的水道，“经由这条邗沟直接到扬州，或许可以快些。”
　　我点头。原来这条就是隋朝时挖的大运河。“那我们几天能到？”
　　“最慢两天吧。”他回答，但过了一会儿，又唤道，“沐姑娘——”
　　“还是……还是叫我洛凝吧。”我看着他，缓缓说道。想起他昨天的言语，我不禁感动，既是如此了解，又何必过于见外。
　　“洛凝……”他轻轻唤了一声，低下头去，似在琢磨我名字中的含义。
　　“要离开南唐，你是不是有些感触？”
　　他神色凄凄，声音显得沉闷，“不知此番离开，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如果真是舍不得，那就不要离开。”我恳切道。
　　“不。”他摇头，“我答应过秦姑娘要保护她，就不会反悔。”
　　我扯开嘴角轻笑，“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固执？而且是非常的固执？”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必是算数的，这只是原则。有的时候，也是一种坚持。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李煜怎么办？南唐怎么办？你真的要看着他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历史明明就不可以改变，但我却仍然期盼着他能阻止这一场叛变。
　　“沐姑娘……不，洛凝，你说将来是宋得了天下，那你为什么还如此为南唐着想？这仅仅是因为盈岚在南唐？”他皱起眉头问道。
　　我摇头轻叹：“我与盈岚虽相处不深，但她毕竟是我曾救过的人。我不想看到我救过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可是你呢？李煜待你如亲兄弟，你真的一定要杀他？你想杀吗？”
　　他的脸色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怔怔望着我，淡淡道：“自师父被斩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与他不会是兄弟，只能是君臣或者宿仇。”他抬头望向阴暗的天空，继续道，“我忘不了亡国之痛，望不了父母之仇，更忘不了师父的含冤而死。我迟迟不杀他，不是因为他所谓的兄弟情义，而是……而是师父生前也曾是南唐人，他若见到亡国，又会是何等心境？”
　　“你不是说你师父是战死的吗？”
　　他摇摇头，“我只是不愿再提及。也不想，你为我担心。”
　　原来，他还有师父；原来他有这么多事都没有告诉我；原来很多事都不是我所想的；原来他也在挣扎痛苦……
　　见他要走，我忙拉住他的衣袖，急急说道：“对不起沛臣，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身子，扶住我的双肩，对着我微笑。天！他竟还笑得出来？
　　“我不会让那些东西落入宋军手上的，今天晚上我就会下手掉包。你不用担心。”
　　“你……”他难道是为我？
　　“不，这不仅仅是为你。”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又道，“这也算是我报了南唐的恩。以后各不相欠。”
　　“谢谢你……谢谢……啊——”
　　他忽然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透不了一点儿缝隙。我的耳朵靠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猛烈地跳动着。他的怀抱温暖而安全，让人无法想象。
　　也就一刹那的功夫，他又放开了我，转身朝船舱走去，不再回头。
　　我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颊上火辣辣的红了一片。

　　当天晚上，我陪着慕葵在她房里聊天。聊来聊去不过都是些女孩子的话题，例如各自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将来的生活又会怎样，等等等等。说着说着，她却哭了起来，直嚷着自己已经没有将来，她这一嫁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幸福了。我安慰她几句，哄着她到床上睡下，她这才安静了下来，没多久就闭上了眼睛。
　　月沛臣轻轻叩了叩窗，问道：“她睡了吗？”
　　我迎上去，把窗打开。“睡了。怎么样？嫁妆里可有找到？”
　　他摇头，“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想秦姑娘大概是带在身上了。”
　　我看了看四周，对他说道：“你进来吧，站在窗外怪碍眼的。”我走到一边将门打开。
　　他顿了顿，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了？”
　　“女子闺房，男子擅入，非礼也。”
　　我一愣，随即又问道：“那我房你怎么敢进？”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我怀疑地看了看他。他踌躇，最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讷讷的踏了进来。
　　我连忙关上门，关上窗，走到床前，对着秦慕葵念了几声咒语。
　　“你在干什么？”月沛臣问。
　　“我怕她会醒。”替她盖好被子，我转身对他说道，“没关系的，第二天她什么都不会知道。”
　　他的眼睛飞快的扫视了一下屋内，说道：“你察看一下秦姑娘的衣物吧。”
　　我点头，翻开她随身携带的包袱，将衣服一件件的拿出来。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一张画着奇怪图样的地图。
　　“是不是这个？”
　　他拿过去，摊在桌上仔细研究起来。
　　“这是什么？”
　　“南唐的布军图。”
　　“那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地图上画着的星星月亮问道。
　　“一颗星星代表一万精兵，”他点了点唐宋边境的一个城市道：“这里画着五颗星星还有一个月亮，这就说明这里驻守着五万军队，而且这是南唐的主力。”
　　“为何金陵没有？”
　　他看了看我，说道：“御林军其实并无多少。不过……这应该是机密，没有人知道的……”
　　“那这张地图……难道说朝中有内奸？”
　　“未必。”他摇了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若用心去查，要知道这些也不难。”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画好地图的纸，拿起一边的毛笔，在距宋最远的南汉边境依样画葫芦地画了七颗星星和一颗月亮。
　　“你这是干什么？”
　　“若地图没了，秦姑娘一定会怀疑我们。既然这样还不如留张假的，就算最后被宋军发现了，那也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早有准备，难道你早就猜到这密报会是布军图？”
　　他笑，画完了其余的星星抬头看我，“除了这之外，还有什么是值得赵匡胤探听的呢？”
　　“那你为什么要把主力军放在南汉？唐宋边境没有军队，那宋军不是很快就会攻打南唐了吗？”我不懂，他这么做究竟是帮李煜，还是要害他？
　　“恰恰相反。”他收起地图递给我，又将真的地图藏在衣袖里，“赵匡胤会以为南唐与南汉矛盾激烈，即将开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道理我相信你也明白。”
　　“你是说，他会等南唐或南汉大败之后，各方军力损失惨重，才会一举南侵？”
　　“谋略之人不会只图眼前利益，必须要有长远之计。赵宋若想统一天下，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地图放回原处。整理衣物的时候，忽然又有一本小册子从衣服的夹层里落了下来。
　　“什么东西？”月沛臣看到我翻着小册子，不解问道。
　　“上面似乎记载着南唐朝中官员的资料。”我翻着翻着，突然看到月沛臣的名字，惊讶道，“连你也有啊？月沛臣，原名岳辰，宫中带刀侍卫统领。升元六年生于长乐，父为闽护国大将军岳乾忠——”
　　他一把夺了过去，双手微颤，神色紧张。
　　“原来你姓岳，此岳非彼月……”我喃喃道。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查到的？”他皱紧眉头，不可思议，“我的身世只有师父知道而已啊！”
　　“那你师母呢？”她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师母……对……还有师母……”他垂着头，茫然道。
　　“你为什么会改名？你不是一直忘不了你父母吗？”
　　“师父虽收留我，但他知道亡国之臣对他对我都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才将我的姓名改了。”他看着册子，将记载他的那一页给撕了下来。“放回去。”
　　“就这样？”我诧异，这东西真的要给宋军？
　　“我们不能让人怀疑。”
　　“可是——”会不会对南唐造成威胁？
　　“他们只是要知己知彼，不碍事的。”
　　我听他的话照做了，最后和他一起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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