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十六
“球进了!啊啊啊啊——!”
“曹清春!曹清春!”刚投进的球还在地上弹跳,人群里就炸响了欢呼声。不过曹清春上篮时扑得太猛,手因为惯性撞在了篮筐上,所以摔倒在地打了个滚儿。他坐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就瞧见吴文勇直接激动地冲到近前了。“春儿!赢了!”吴文勇张牙舞爪地喊着,还准备把他拽起来。他忙拦:“哎别胳膊要脱节了!”
负责计分的人加上最后两分,最终结果是26:25。欢呼的观众一拥而上围住打球的几个人,赵雀也激动地要拽冯鹤秋一块走。“去看看啊!”冯鹤秋只好快走两步跟上他。不过前面叽叽喳喳围了一圈,他不习惯和这么多人挤着,又退到了外围。其实在这儿也能看见,视线穿过高高低低的脑袋,瞧见吴文勇和曹清春勾肩搭背同周围人说笑,边说还在曹肩上拍了两下。他长得结实,手劲肯定也不小,眼见曹清春往旁边躲。他觉得好笑,想起刚分班的时候曹清春也总喜欢拍自己肩膀,每次都来不及躲。大概因为正看着那儿,还忽然在嘈杂中听见他的声音传过来:“哎哟别拍!冯鹤秋掐的就是这儿!”被提到名字的冯鹤秋一愣,思索着自己什么时候掐人,而后想起和他打架只是昨天早上的事而已。
“我们高二赢了!!”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周遭此起彼伏地喊起来。“高二赢了——!”“赢了!”这下一场球似乎被拉到了代表高二出战的高度。最后一球是曹清春进的,所以他还被几个队友不由分说抬了起来。曹清春扑腾着边笑边喊:“哎哎要摔!快放我下去!”另一边打输的高一七灰溜溜的,他们队长和郭赖子两人气得闷头走回楼里。
冯鹤秋看了一会他们的欢闹也打算走了,想着回去还要坐同桌,就没挤过去向曹清春祝贺一句。穿过球场时瞧见有个篮球架下堆着几件外袄,大概是打球那些人的。大多急匆匆地团起来,只有一件黑棉袄叠得算整齐。冯鹤秋多瞧了一眼,看见上面放着一块手表。戴手表的没几个,大抵是曹清春的。
“秋哥!等我一下!”他还没走远,就听有人在身后喊。曹清春小跑着赶上来,果然路过篮球架抓起衣服,边走边甩起来穿上。“手表都冻冷了。”他走到冯鹤秋这儿时刚戴上表带,凉得搓了搓腕子。衣服敞着怀,显出里面是白色的里衬。“那几个王八羔子要去扫厕所了。”曹清春幸灾乐祸地说着,裹上棉袄系扣子。冯鹤秋随着他手的动作注意过去,瞥见他衣服的边缘看上去和别人的不同,但粗略一眼又没觉出不一样在哪。
“怎么样秋哥,说到做到,打得帅不帅!”曹清春说着,得意地一挑眉。冯鹤秋把手缩进衣兜里说:“是挺好,但下次打球也不用非叫我。”
“那怎么行?有人看着才有干劲。”
手在口袋里乱逛时冯鹤秋又摸到一张纸条。他很少撕纸,大概又是曹清春趁他没注意塞进去的。但他没掏出来,接着对话说:“场外挺多人看着呢。”
“去洗个手,”曹清春示意朝水房走,接着解释,“场外是场外,他们看着我,但我不认识他们,多没意思。”冯鹤秋也掰不明白他的逻辑,说起他们在场上打球,来看比赛的陈万里直接找到过来。没想曹清春也摆手说:“别提了,我跟大勇下午打球之前他还来了趟教室,问我们一会儿是不是打球,把我都吓精神了。”
结果说到这儿一抬头,就看见同样朝教学楼走的陈万里。他生怕再被回忆和郭赖子打赌的丢人事,赶忙一缩身子,招呼冯鹤秋走。“快进楼,陈万里在那儿!”楼道口挂着一块军绿布帘,好在能遮掩一二。一楼拐过去就是水房了,难免会溅出水,混着鞋底的泥,地面就被踩得花里胡哨。曹清春嫌脏,嘀咕着简直像泥坑,踮着脚跑到向外的窗边。他探头瞧了一眼,见陈万里离楼门口只差几步,忙冲冯鹤秋摆手。“靠墙躲一躲,别出声!”
进来右拐是楼梯,左拐是水房。他俩屏气凝神,听见外面脚步声过去才敢动作。“丢死人了,谁知道学校的墙那么不隔音。”曹清春叹了口气,把袖子挽起来一截去洗手。不过拢了拢又觉得不舒服,便把手表摘了下来。“秋哥!”他本想递给冯鹤秋帮忙拿,但发现他没注意这儿。那头已经拧开水了,他一时着急,直接去抓冯鹤秋的手腕。“帮我拿一下。”没想他手上正抓着张纸条,被一并拽了出来。曹清春顿了一下,还是把手表递过去了。
水龙头的水是从地下抽上来的,凉得他龇牙咧嘴。洗完后甩了甩水,又在裤子上擦干,就赶忙揣进衣兜里回暖。一回身见冯鹤秋把手表还回来,他就没想再伸手,干脆撑开口袋让直接扔进来。表盘都被捏热乎了,曹清春在口袋里掂量着,朝水池侧脸说道:“你兜里的废纸可以扔下水道。”
“扔到教室的废纸箱吧。”冯鹤秋垂着眼说。他想其实也不算废纸,毕竟上面还有曹清春的字。趁他洗手时冯鹤秋展开看过了,画着一个坐在书桌前的小人儿,旁边写着“他是不是哑巴”。大概是随手写的,后面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反复涂几笔,像道钩子。冯鹤秋往窗外看,瞧见结伴回教室的人。他想他当然不是哑巴。本想和曹清春解释两句,又觉得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本来人和人就不一样。
太阳从天上转了半圈落山,于是银白色的月辉在夜幕中晕染开来。宿舍里的人差不多齐了,还剩某个人因为分班被迫守规矩。地上的枯树枝被院子里的大灯照着,忽然一只脚将它踢飞,还扬起些尘土。来人是曹清春,他走得很快,迈着大步上了台阶,用膝盖一顶撞开屋门。他喊道:“我回来了各位!猜下有什么惊喜?”可怜的木门飞开,咣当一声撞到墙上。他叫得倒是大声,不过没人搭理。曹清春抓抓头发,嘟囔道:“怎么没人理我,给点面子嘛。”
“是不是郭赖子他们愿赌服输扫厕所去了?”吴文勇捧场地猜道。
曹清春把书包丢到了炕上,活动着肩膀:“你说那事啊,没劲死了。学校不让我们瞎搞,说影响原来的卫生清扫工作,拒绝了。再猜?”趴在炕上补作业的霍强头也没抬地答道:“惊喜不感兴趣,但我知道你再使劲点,咱几个就不用想睡个好觉了。都得半夜轮流当门堵风去。”曹清春横了他一眼,剩下几个人吭哧吭哧笑。
说话的工夫,他扭头见后面的冯鹤秋总算跟了上来,就探出身子把人拽进屋。“惊喜在这儿!活的钱!”
“啥钱?”李明远本来仰面躺在边上看书,听见这话一骨碌翻身起来。冯鹤秋倚在门边上,和这位率先上钩的面面相觑。“曹哥你说啥呢,这不是个大活人吗?”也就李明远纯傻,他茫然地想指指冯鹤秋问,又觉得不礼貌赶紧缩回了手。有人啊呜一声打了个哈欠,被众人看过去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冯鹤秋记得这应该是吴文勇。他说:“要和我们合租?墙边那个包袱就是冯——啊,你同桌的吧。”他知道的稍微多些,但没记住冯鹤秋的名字。
“开玩笑开玩笑,只是多一个人均摊钱。”曹清春笑着把东西放到桌边。
而后便没人理会了。这几人各自有事忙活,冯鹤秋觉得他站在这儿像一盆水,无处可泼,一时半会还蒸发不掉。“那你要不先收拾一下东西?”有人出声道。冯鹤秋把目光转过去,瞧见是坐在书桌前的男生。长相穿着都很普通,没看出什么记忆点,但瞥到他面前的卷子写满了字。他放下笔介绍道:“认识一下,我叫关起,他们都叫我起子。”
旁边曹清春正脱了棉袄放进柜子,接道:“就是开酒瓶的那个起子。”
关起笑道:“这宿舍就我一个学文,喏,大题都是连编带背的。哎曹清春还没给介绍呢,你俩是同班同学?”他说着把凳子转了个方向。
“一个班的。”冯鹤秋说。边上的曹清春笑了一声,小声嘀咕惜字如金,又和关起说:“是我同桌,起子别介意啊,他话少,好多词都咽下去了。”不光是咽下,还觉得说多了别扭。冯鹤秋在心里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隔着一层透明玻璃最好。
“秋哥,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不少,总不能和所有人坐遍同桌才行吧?”曹清春把手头的东西放在那,凑过来低声说。
“和人人都熟悉也不一定是好事。”他轻声回道。曹清春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但他那声叹气忽然听得冯鹤秋泄了力,有冲动现在夺门而出,逃到没有人的地方,或者一口气跑回村子里。这里没什么好的,一团糟的住校生活,一团糟的学习成绩,一团糟的人际。
吴文勇刷牙刷一半,探头道:“你俩嘀咕什么呢?春儿,你是不是故意不让我们认识新舍友啊。”
“哪有,”曹清春无辜地摇摇头,“你看明明是……”
冯鹤秋忽然出声打断了。“你们好,我叫冯鹤秋,白鹤的鹤,秋天的秋。”他说的声音不算大,有点急匆匆的。包袱拆了一半,冯鹤秋正把自己的被褥拽出来抱在怀里。被子被紧捏着,皱巴巴地攥在手心里。但因为垂下来的部分挡住了手,所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用力。
“听着好有文化!”关起立马应道,“我这名儿是大哥起的,当时全家人就他上过学,大哥说日出是个好寓意,太阳升起来嘛,就叫我关起了。”其实冯鹤秋方才只顾着紧张,没想这么快就有人接话。他满心感激地看过去,瞧关起虽然长得普通,但现在觉得和善了不少。
霍强把笔往卷子上一拍,说道:“哎起子,怎么从来没见你和我们说过?现编的啊?”
“滚蛋,”关起看了他一眼,“你见过这还有现编的?和你们几个不正经的哪有空讲这文化词!”刚进门就信了曹清春鬼话的李明远坐起来后还没再趴下,听到这儿有些不甘心,问:“我是不是还算正经?”但霍强不假思索地下结论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是愣。”
“人是会变的嘛,”曹清春也凑热闹,说着拍拍冯鹤秋肩膀,“你们等着,不用一个月我就能把我同桌同化。”眼下的氛围比刚才好了不少,冯鹤秋暗自松了口气,也小声开玩笑说:“掉进贼窝了。”
“春儿,你这话听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啊。”吴文勇沾着一嘴牙膏沫笑他,不过被捶了一拳头。
到铺褥子时冯鹤秋抱着被褥发愣,他们炕上的位置都是紧挨着睡,他不知道自己该放哪儿好。“秋哥,我边上。”坐在炕沿边的曹清春忽然冲他招手。曹清春那儿的确有位置,等他的褥子一铺刚好占满,好像让炕上拥挤起来。但曹清春紧接着拍了拍他,说:“秋哥,你成功填满宿舍的空缺啊。”和冯鹤秋考虑的完全不一样。事情有两面,但他似乎次次都能往好想。
“今天几号?”吴文勇伸手拉灭了灯,忽然想起来问。曹清春往他那边挤了挤,低声道:“不清楚,大概四月十几号了。管他呢,知道明儿是礼拜二还得上课不就行了。”吴文勇没接茬,推了他一把:“你挤我干嘛?”曹清春还故意挤过去,一来一往的两人就玩闹着推搡起来。冯鹤秋贴着墙边听得一清二楚,还摸了摸身侧,和他至少有半个人的距离。
曹清春掀起被子蒙在自己和吴文勇头上,压低声说:“我不敢挨他,今早靠得近了点他像被鬼上身了似的。”吴文勇想扯开被子,但手被拽了回来。他说:“闷死了,大活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曹清春琢磨道:“不了解,万一人和人不一样呢。”
简短说完话,他才重新把被子拽下来,胳膊缩进被窝。他说道:“睡觉,明天去陈万里办公室瞟一眼就知道几号了。”
居然还能把话接上,冯鹤秋暗自感慨。他卷了下被子,翻了几次身才勉强找到合适的姿势。不知曹清春刚说了什么,难得他把声音压那么低。冯鹤秋没听清,但又忍不住想。想和自己有没有关系,想他忽然住进他们住了一年多的宿舍会不会不招待见。外面的风呼啸着绕房子跑,不知道绕到第几圈时冯鹤秋终于睡着了。白亮的月光从窗帘缝溢进来,照到他们中间还留着的空隙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