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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第三视角(二)田天健
我和阿希从小就认识,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所以我们也将这份友情传承了下来。
我们上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同一所高中,但从大学开始,我们的人生轨迹开始出现了分岔:他去了浙江一所大学就读,而我留在本市的一所名校里。
他的样貌在高中之前平平无奇,学习成绩不是很拔尖,同时同学们因为他血统不是很纯正而排挤他,不知道他混了哪国的血缘,长相不是很中国,连名字都透出一股异域风情:上岛希,所以那时候格格不入的他总是默默地坐在最角落的位子,沉默地画着自己的漫画,一幅又一幅。
但从高中开始,他的个子开始疯长,在那个男性人均身高只有170cm的年代,他长到了180公分;男性的轮廓开始显现,五官逐渐变得立体。他喜欢户外运动,特别是篮球,所以他常常出现在篮球上,只要是有他参与的比赛,身旁总是围了一群为他花痴的女同学,渐渐地,他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而我也渐渐地减少了和他在一起的次数,因为每次和他在一起,别人都不和我说话,不理会我。
但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样,不喜欢人们对他的关注,特别当被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尽各种办法落荒而逃。
我劝他可以趁机会多交几个女朋友,对他说你只要坐着挑就好了。可他每次都会说:我不好意思,我怕出丑。而我每次都会笑话他说:那你把你的外表给我好了!长得这么帅,却这么害羞,岂不是很浪费!
后来,他交了个女朋友,是隔壁班的一位女同学。学生时期的爱恋总是很单纯也很脆弱,毕业之后,他们分了手。那是他的爱之初体验。
再后来,我们在不同地方的学校上大学,渐渐地,联系也就少了。只知道他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去荷兰读硕士学位,后来又去了纽约读电影。在去纽约读电影的那个暑假,他到我家来做客,说想和我聊聊。
虽然我们已多年不见,但一见到面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聊。那段时间,我哥的女儿小水待在我的家,她爸妈工作太忙托我照顾她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小水一见到他,两只小眼泛着光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来他的魅力涵盖各个年龄层,连7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
他跟我说他下学期要去纽约读电影了,我问他想好了吗?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想好了,即使他爸不同意。
但我仍祝他前程似锦,终得所愿。
那天晚上,我们尽兴聊天,随意喝酒,我醉了,但他仍清醒如初。
第二天一早,待我从宿醉中醒来时,他已坐上飞往纽约的航班,开启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后来,他进入演艺圈,成为了演员。他出众的外形不会湮没在美人如林的娱乐圈,他独特的气质会让他和众人隔开来。
他的面孔开始出现在大刊中,出现在奢侈品广告中,出现各大颁奖典礼上。他外形出落得越来越精致,气质沉淀得越来越复杂,你很难在同一张脸上可以同时品味出矛盾的味道:或干净,或疏离,或成熟,或天真,或脆弱,或刚硬。
他忙于他的事业,而我忙于在职场上展现自己的能力,我们的联系一如之前,不会很频繁。
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问我可不可借住我的别墅几天?我觉得奇怪,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没说,我也没再追问,只是把密码告诉了他。
那段时间,我工作特别忙,为了节省通勤时间,我在市区租了一套房子,很少去海边的别墅。
我不知道他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多久,我直觉感到他想一个人静静,所以没有去打扰他。但在这期间,我打电话问他是否在信箱里有看到小水的照片?他说没有。虽觉得奇怪,但也没有追究到底,心想可能是被哪个爱恶作剧的小朋友拿走了吧,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我能感觉到,好像从那开始,他有意无意地问我小水的事情,我一一地告诉他:她读大学了。她大学毕业了。她去法国留学了。她回国了。
每逢年过节,我们两家都会组织家庭聚会,但人总是不会凑齐,不是他不在,就是小水不在,好像他们两人没有同时出现在我们两家的家庭聚会上。
他有时候会带着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参加聚会,他的女朋友都很漂亮,帅哥配美女,理所应当。
他生性敏感,脆弱,所以我有时候会劝他:
“不要陷得太深,爱得失去方向,总要留点爱给自己,要不然会被伤得太深,无法抽离。”
他不以为然:
“爱就要爱得轰轰烈烈。”
所以他的每一段感情都是爱得死去活来,伤人伤己。
有时候午夜时分接到他的电话,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只要他说:
“阿健,能出来陪我喝一杯吗?”
我就知道他又一次受伤了,或伤害别人了。
“还是来我家吧,你出去又得被拍。”
这是他三十几岁之前的爱恋,后来的他爱得平淡如水,不再向往轰轰烈烈的爱情,不再那么执着于一段感情,对于感情有了另外的见解:
“平淡的爱情也是一种感情,毕竟它不会让你撕心裂肺,血肉模糊。”
“我常常会感到寂寞,但好像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如果是为了填补寂寞,而去随便和一个人在一起,我还不如自己待着。”
他朋友不多,又是独生子,所以格外看重和朋友的友谊,我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他都有参与:结婚、生孩子。虽然他每次为了避开人群,选在人比较少的时间出现。我记得我的孩子100天的时候,他特地从北京飞回来来看望他们。
他极为小心又笨拙地抱着孩子,生怕会惹到他们哭。
“你这么喜欢小孩,什么时候也自己生一个?毕竟你的基因那么好,不要浪费了。”
“哪能说生就生啊?孩子他妈,我都还没遇到呢!哦,对了,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是我和小水一起在巴黎挑的,还有这是她托我带给你们的礼物。”
“你们还一起去逛街啦?哇!这些衣服质感好好,摸起来就觉得特别舒服。我看看小水给她的弟弟、妹妹买什么礼物啦?一本书?还是一本法语书?她难道不知道我不懂法语吗?”
“Le Petit Nicolas,中文名叫《小淘气鬼尼古拉》,这本书是本漫画书,讲的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里面都是插画,不用担心能不能看懂。这本书也被拍成了电影,你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看看,是个喜剧片,适合全家一起看。”
“现在哪有看电影的时间,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喂奶,不能什么都让牧木一个人去做,她刚刚生完孩子,身体和心理肯定比较难过,我还要照顾她的心情,所以我现在只求能有时间睡觉,好好睡一觉。”牧木是我的妻子。
“看来,牧木嫁了个好老公、好父亲,那我就放心了。”
“你也快点成家吧,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在外面飘荡,不累吗?”
“当然累啊,可是总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吧!哎,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还会被催婚!”
“不仅年纪大的会被催婚,年纪小的也在被催呢。”
“怎么说?”
“小水已经硕士毕业了,现在在巴黎的一家画廊上班。我嫂子一直在撺掇她回国,为的是能够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早日结婚。”
“可是她还那么小!你嫂子太着急了。”
“现在的家长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大学毕业之前一点恋爱都不要谈,但一毕业之后,希望他们能立马结婚生子,一点时间差都不给他们留,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他们难。”
“那……小水有什么想法吗?”
“她说她不要,她说她现在一个人待着挺好的,不想去见什么陌生男子。上次我嫂子跟她说让她发几张自己的照片过来,让男方看看,这样的话,男方也会发几张照片过来让她看看,礼尚往来嘛。结果她不乐意,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不就是一个男的嘛,有什么好看的!’,一下子把我嫂子的话给堵了,硬生生地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他笑得很开心。
他不笑的时候,外表冷淡疏离,嘴唇紧闭,但一笑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没有戒备,笑容中还蕴藏着一丝羞涩。
“小孩儿的名字取好了吗?”他问我。
“大名取好了,小名还没有,你有好想法吗?”
“他们的小名可以叫心心和念念,女孩儿叫心心,男孩儿是念念,他们是父母一辈子的心心念念。”
“好名字!就叫这个名字了!”我一拍大腿,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他仍然在逗怀里的孩子,抱完了心心,再换着抱念念,爱不释手。
那天的天气很好,惠风和畅,天上的云朵洁白而蔚蓝,他站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和煦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间断吹来的风飘扬起他的头发。
我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呈现在眼前的画面是:一位身材颀长、外形粗犷、光脚的男人在用非常不熟练的姿势抱着新生儿,脸上露出的孩童笑容足以融化冰雪。
一个小孩在逗着一个更小的小孩。
被风吹起的帘子一下没一下地浮现这一幕如电影的画面。
在我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前,我一直把小水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但比起其他人的父女关系,我和她更像是朋友。
上小学之前的她一如其他的小朋友:爱吃,贪玩,不爱学习,常常要我带她去吃各种她爸妈禁止的食物,那时候的她天真,活泼,可爱,走到哪里都能得到大人的喜爱,因为她的嘴巴很甜,可以常常逗得大人发笑。
上小学之后,她的时间被各种补习班和技能班填满,她的行程比我这个大人还要繁忙,常常约不到她一起吃饭。
再后来,她上了我们当地的重点初中和重点高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拔尖,让我哥和嫂子每次在向外人提起她的学习成绩时总是倍感自豪。但我能感到她的内心是不快乐的,心里头有心事,虽然她什么也没和我说,青春期时期的她慢慢地在各种习题中失掉了活泼,只留一身的沉默。看到她越来越不开心,我找我哥谈了一次话。
“哥,你们不要再给小水施加压力了,她的快乐比学习要重要,你没看到她现在放学回来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在做题,从早做到晚,这太不健康了!”
“阿健,小水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吗?如果不是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觉得我和她妈能让她束手就擒吗?”
“你是说她是自愿的?”
“是啊,不是我们给她压力,而是她自己给了自己很多的压力,总是以很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有时候,我和你嫂子都心疼,反而劝她要休息,可是她说还不行,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她一定要变得很优秀才行!”
“她是在跟自己较劲,可是为什么要优秀呢?”
“她心里有事,但没有跟我们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有时会给她施加点压力,可能也有作为父母的虚荣心吧,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优秀的呢?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她长大之后埋怨我们:为什么当初不对她严厉点?害她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希望长大后的她能有选择权,可以选择去做什么,不做什么,而不是傻呆呆地只能等着被选。”
她的努力得偿所愿,如愿地考取了一所著名的语言学院,为了庆祝有个好结果,我请她在我们当地最高级的一家餐厅吃饭,如得所愿的她很兴奋,兴致勃勃地在饭桌上讲她对大学的期望,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想象。
吃完饭以后,我去取停在商场外面的车。等取到车子要叫她上车的时候,却发现她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绕了商场一圈之后,看到她站在一张海报前细细地看着海报里的人,她的样子像是要把画报里的人临摹在脑子里,一笔一画。
我出声叫她,她没有反应。不得,只能按喇叭催她,这时她才回过神来,走过来在副驾驶上坐下。
“在看什么?”
“在看一张会令人喷鼻血的脸。”她脸上出现了害羞的红晕,是女孩子娇羞时才会有的神韵,但那时的我没有注意。
我回头再看了眼那张海报,海报上的人,我认识。
“你要喜欢,我可以让阿希叔叔送一张有他签名的海报给你。”
“不用。”
“阿希叔叔快要结婚了,你到时候要不要回来参见他的婚礼?”
“什么!”她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座位上。
“有这么惊讶吗?毕竟他年龄也大了,而且我看他这次是真的陷进去了。”
“你有见过他的女朋友吗?本人!”
“见过啊,上次过年聚会的时候,他有带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只不过你为了最后的高考冲刺去补课了,所以就错过咯!”
“漂亮吗?”她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当然漂亮啊!如果他交个不漂亮的,我反而要为他可惜呢。”
“为什么?”
“帅哥配美女,天经地义!而且他喜欢漂亮的、自信的女人。怎么?小水也想谈恋爱了吗?不过现在高考也结束了,小水要上大学了,是可以谈恋爱了呢。不过,要记得要先给叔叔看看,叔叔替你把把关。”
“哪有?我才没有!”她其实是害羞的,不喜欢也不习惯讲心事和他人分享,只是默默地埋在心里。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少女的心事,还是别猜了,反正你也猜不到。
大学毕业后,她去了法国留学。问她为什么想要去巴黎?她讳莫如深地留下一句:
“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换个不同的环境,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可能?”
然后,她就走了,纵然她父母万般反对,还是走了。
她出国的那天,是我的婚期。
她错过了我的婚礼,他来参加我的婚礼。
三年后,她回来了。
她回来的那天,我们全家人一起去机场接她。三年未见,小水给了我们每一个人热烈的拥抱,可能是在国外待久了,她习惯了西方人外露的感情表达方式,她在她爸妈脸上轻轻一亲,撒娇地说“我好想你们”。
她这次回来,我能感到她身上的有些东西变了:出国前是懵懂的青涩气质,现在是自信洒脱的轻熟味道,但眼底多了份疏离。
她没有在家待很久,半个月后去了上海,在一家美术馆上班。此后,她一直很少回来,每次催她回来,都会说工作上有太多的事情,走不开。看着她低头忙于工作的样子,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和自己暗暗较劲的女高中生:好像一直在用优秀来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我不知道她在法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只说都在打工和学习,能有什么事情发生。
根据我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女人会发生重大的性情转变,一般都是个人感情状况引起的。她时而失神,目光不知飘向何处,有时候我会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味。有次,我去上海看望她,打开她家的冰箱,里面全是各式各色的酒:威士忌、伏特加、啤酒、朗姆酒……满满当当地填满了冰箱的下层。
我没有劝她要少喝点酒,要注意身体,因为感情带来的失落只能靠自己去消解,旁人无从下手。
我哥昏迷被送进医院的那天,在被告知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要她立刻搭乘最近的一趟航班回来,因为我不想她有这个遗憾。
她照做了,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一见到她,我劈头盖脸地说了她。
“小水,你手机为什么不开机?”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按了下手机:黑屏。
“我登机后就把手机关了,下飞机后一心只想赶快到医院,所以忘了开机。怎么了?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还好送来得及时,再晚一会儿,就要中风了。”
“好好好!太好了!没事就好!”,“入院手续办好了吗?没有的话,我去办。”从一进入医院,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很淡定,很理性。
“还没有,我去吧。”在我眼里 ,她还是个孩子。
“叔叔,你在这里陪着我妈吧,我去就行了。”
她没有等我的回复就转身去办理入住手续,耐心地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一步步办好手续。
看着她在窗口刷卡、缴费,我突然意识到她已是个大人了,已经有能力支付家庭的支出,用稳定的情绪承担起身为子女的责任。
办完手续之后,她坐到我们的身边。
“妈,手续都已经办好了,等下我再找医生了解下情况,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好好好,你回来就好,现在好些操作都要在电子系统上进行,我都用不来。”
“没事,让我来就好了,阿健叔叔,你要不要先回去?已经晚上七点了,心心和念念应该都要洗澡了,你不好让牧木婶婶一个人去做这些。”
“这……我再陪你们一会儿。”
“阿健,回去吧!你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你照顾呢,而且你哥现在情况稳定了,小水也回来了,你快回去吧。”
“好吧……有事给我打电话,如果我没接的话,打电话给牧木。”
“知道了,回去吧。”我嫂子开始推我回去了。
走到走廊外面,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小水正扶着她妈妈走向病房,
慢慢地,
一步,
一步。
我的鼻头一酸,在眼泪流出来之前,连忙转了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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