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18年仲夏，由于工作调动的原因，我需要搬离北京，返回大学时候就读的城市——上海。

　　搬家对于我来说是非常轻车熟路的事情。打包袋一早就已经备下了。把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之后装入打包袋，塞得满满当当的，再压实，密封，最后给每一个袋子做上标记。

　　把东西一件一件放进袋子的同时，我开着手机备忘录，记录每一个袋子里放了哪些东西。

　　这样可以保证到了新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更有条理。

　　搬家也是记忆的一种梳理方式。从上海带来北京的旧物件不曾被我丢弃，这四年添置的新物件和旧物件都归拢到一起。

　　是他们填满了我的生活。

　　不期然的，我在一堆秋冬天气穿的衣服里发现了高二时的羽绒服。

　　阳光刚好洒在它右边的衣袖上，落下一片金灿灿的光。

　　我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件衣服，让它带我徜徉回到那一段旧时光里。

　　……

　　实验课结束之后是数学课，也是林雨申最喜欢的课。

　　数学老师跟班主任借了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给大家做一个课堂小测验。这种测验属于大考之前的演练，为了是给大家培养限时做题的感觉。

　　在自习课结束前20分钟，老师宣布收卷。卷子按照小组收齐之后，他把第9小组的卷子发给了第1小组的同学，再把第8小组的卷子发给了第2小组的同学。依次类推，直到每个同学手上都拿了一张别人的考试卷。

　　我有证据合理怀疑是他发明了大城市上下班晚高峰的车牌尾号限行。

　　凑巧，我拿到了写着林雨申名字的考卷。

　　我和她的数学卷子似乎有解不开的缘分。上一回，是我忘带卷子，她雪中送炭。这一回，是我提了分手又后悔，她的卷子或许听到了我心底的呐喊，不声不响就飘到了我眼前。

　　等我打开那张卷子，不敢置信地把四个面都检查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海啸一般的心疼。

　　林雨申交了白卷。

　　不仅如此，她的卷子还皱巴巴的。

　　纸被眼泪浸湿了，又自然风干，就会出现类似的褶皱。

　　如果说这一次，数学老师没有让同学互相评分，而是把卷子收走，她会遭到怎样的拷问？

　　我光想象一下都觉得不寒而栗。

　　数学老师飞快地讲解正确答案，我兢兢业业地在林雨申的空白卷子上做笔记，生怕漏掉一个演算步骤。

　　漫长而煎熬的20分钟终于过完了，老师宣布下课，叮嘱大家记得归还同学的卷子。

　　我紧紧盯着林雨申的座位，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再脚步坚定地朝着她走去。

　　她木然地趴在课桌上，侧影孤独而落寞。

　　“小林，卷子还给你。”我把对折好的卷子轻轻放在她面前。

　　“谢谢。”不是“谢谢啦”，也不是“谢谢呀”，她当真是被我给伤透了。

　　“对不起，我下午是和你开玩笑的。我们……和好吧。”我依然死性不改，把所有的锅都推给了“玩笑”两个字。

　　“你怎么可以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林雨申终于肯抬头看我了，眼底俱是一片氤氲的水汽。

　　“我，我……”我再无可辩驳。

　　“我心都碎了，”林雨申忽然激动地拉起我的手放到她心口处位置，“你听得见吗？”

　　我担心有人从窗外望进教室里，忙缩回手。可就是这短暂接触的一瞬，手心已经像触碰到烙铁一般，又烫又红。

　　“对不起，我再也不提这句话了。再提，我就变成小狗，你这辈子去哪里我跟哪里，给你看家护院。”

　　林雨申扑哧一下笑开了。

　　《红楼梦》里面，宝玉为了哄黛玉开心，会赌咒发愿，我学了这一招，没想到真管用。

　　到再长了几岁才想通，不是这一招管用，《红楼梦》里是黛玉心甘情愿配合，高中时候，是小林善意地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我们的日子再一度回归了风平浪静。

　　南方的冬天里雨水少，但也会有接连好几天下雨的日子。

　　某天清晨起床，我去阳台收衣服，才发现几件大衣都还湿漉漉的，没法子穿上身。

　　这可咋办，只好多贴几个暖宝宝，再裹上宽大的校服护体。

　　到了教室里，林雨申一见了我便怒目圆睁，直接把准备好的早餐都给拿走了。

　　“哎，小林，别跑呀，人走了可以，留下我的干粮。”我在她后面追着跑，引得众舍友捧腹大笑。

　　“你回宿舍穿上羽绒服，再来我这里领早餐。”林雨申铁面无私。

　　“……我不是故意穿这么少，实在是衣服都没干。”我委屈巴巴低着头的样子，好像蔫了的狗尾巴草。

　　林雨申被逗笑了，把早餐还给我。

　　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的大课间，她跟班主任请了假，没有参加早操。

　　我做完早操回到座位，去抽屉里翻找下节课要用的语文课本，发现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件羽绒服。

　　我抽出来，摊开，可不就是林雨申常穿的那件黑色羽绒服么？！

　　正在纳闷，她从教室前门蹦蹦跳跳地进来，身上的羽绒服还在。我更迷惑了。

　　“还愣着呀，快穿上，穿上就暖和了。”她走到我同桌的座位，一条腿跪在椅子上，凑近了跟我讲话。

　　我乖巧地脱掉校服，换上了新衣，再把拉链拉到最顶端。

　　“你……这件衣服是哪里来的呀？”

　　“你们做早操的时候，我出了校门去买的。”林雨申说着还挑了一下眉毛，神情里得瑟得很。

　　“怎么那么开心？”我也被她的快乐感染了。

　　“我们有情侣装啦。”同学们几乎都回教室了，所以这几个字，她是用唇语说的。

　　而我在很早之前就能准确无误地读懂她的唇语。

　　她认真地端详了我一会儿。

　　“顾小唐，你穿这件真好看。”她的神情里满是欣赏，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脸皮薄得很，禁不住她这么捧我。

　　“……快回去吧。还有一分钟就上课啦。”我害躁得很。

　　她看穿了我的窘迫，忍俊不禁地走开了。

　　这一天是平安夜，再往后，就是圣诞节。

　　每年的这个时候，教室里都会弥漫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流。校外的文具店，贺卡销量暴涨，老板娘们笑得合不拢嘴。

　　今年送贺卡的名单上是增了人还是减了人，写怎样的祝福语，贺卡的图案是选哪一种更好。这些问题，似乎不比试卷上的选择题更容易回答。

　　我是不喜欢临时抱佛脚的人，会在一周之前算好数量，买好贺卡，再认真写上祝福语。奈何我收到的贺卡比送出去的多，为了回礼，得再跑一趟文具店补货。

　　林雨申跟我提前报备，说是台长找她有事要谈，晚上就不跟我一块吃晚饭了。

　　我跟舍友们去学校食堂吃了饭，再慢悠悠地走出校门去文具店里买贺卡。

　　不巧，我们在校门口遇到了林雨申和台长。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很近，但是那不偏不倚预留出来的间隔，更像是一种关系未确认时候的矜持。

　　男生在表明心迹之前，也是会害羞的。

　　我没有敢去看小林的表情，可我分明看到了台长眉梢眼底闪烁的欢喜。

　　上一回遇见，台长最终没有解出那道物理题。文科生的物理卷子和理科生的物理卷子难度大相径庭。而一个尖子班的佼佼者，不至于。

　　因为他太紧张，所以思绪混乱。

　　而我很在意这种紧张。

　　我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极度敏感。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异能。正因为这个，我在人际交往方面如鱼得水，无师自通，只要是我“看中”的人，最终都会成为我的朋友。

　　有一个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小林都已经冲着我挥手了，我却恍若未见，一扭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是实验班‘四大美男’之一，上周刚跟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掰了。不会在追林雨申吧？”舍友大有聊八卦的兴致。

　　一个惊雷在我心中炸开。

　　如果方才我还只是停留在猜测的阶段，现在我几乎可以确认台长的所思所想了。

　　他们朝着教学楼远去的背影，好看得像一幅水墨画。

　　台长至少1米8，林雨申1米55，很萌的身高差。

　　“你怎么了，魔怔了吗？都不说话。”舍友见我不应声，推了我一把。

　　“没事，咱们回教室吧，快上晚自习了。”

　　“你是金鱼吗？记忆只有八秒钟。你忘了你出校门的使命！”往常这样的玩笑话会让我乐个不停，但今天的我只觉得聒噪。

　　我随便抓了几张贺卡，付完钱，匆忙往回跑，舍友一边追着我一边骂骂咧咧地说饭后跑步会导致盲肠炎。

　　等我冲进教室，发现林雨申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强烈的不安感才得到了一丝缓解。

　　她和白天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比之前更漂亮了。

　　并不是说五官突然之间就有了改变。更像是被人认可之后有了丰厚底气，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种自信的美丽。

　　这一刻的林雨申对我而言有一点陌生。

　　下一秒，她出声喊我的名字，言笑晏晏，似乎又回到了我熟悉的那个女孩。

　　我走近她的座位。她正端详着一组大头贴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她和台长。两个人面对镜头，保持着生涩的距离，眉眼俱是温和的笑。

　　他们的大头贴照片，是可以大大方方拿出来欣赏的。而我们的照片，被我藏着掖着不敢见光，直到再也寻不见。

　　照片里林雨申戴上了很可爱的兔子围巾，手套和帽子，像是二次元世界里的动漫女主。

　　“帽子很好看，适合你。”我强按下心底里蔓延的酸涩。

　　对于台长的这一份情愫，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显得不恰当。我似乎没有立场去询问。

　　“嗯，他吃晚饭的时候突然送给我，还说想看我戴上的样子，非得马上就去拍大头贴。”林雨申语气柔柔地解释。

　　这傻丫头，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还是知道了，却仍然在假装不知道呢？

　　换做我是她，面临这样的一道选择题，答案是昭然若揭的吧。

　　元旦放假前，吕传剑托了人给我带话，晚上放学在我们校门口等他，他预备过来接我回家。

　　以往大周末的前一天，林雨申会提前跟司机说好不需要车子接，我们俩四处瞎逛，等到天黑了，才坐上公交车。

　　我先陪她坐到她家的那一站，再换另一辆车回家。

　　公交车走走停停，开的极慢，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牵着小手，还可以谈好一会儿甜甜的恋爱。

　　但是今天我有约了，没办法同她逛街消磨时间，只能在公交车站台陪她等车，送她上车了就回头去找吕传剑。

　　公交车站在出了校门往右的不远处。我心不在焉，频频把头扭向左边，看人群中有没有出现吕传剑的身影。

　　在那个年代，我没有手机，即时通讯可真是不方便啊。

　　我顾着留意校门口的动静，林雨申和我搭话，就回话得三心二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很像是敷衍。

　　她生了气，甩开我的手道：“你回校门口吧，我一个人等。”

　　“欸？我是怕错过了。”

　　“我知道。但是你仔细想一想，公交车平均十五分钟一辆。吕传剑说好了要见你，会连一刻钟都不愿意等你吗？倘使他真的不耐烦走了，那你和他交朋友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雨申难得如此尖锐。

　　我被她说教的很惭愧。

　　但林雨申不知道，我是故意的。

　　当我对恋爱关系的信心出现了一丝裂缝之后，我所作出的种种行为，在一定程度上都带有自暴自弃的成分。

　　也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自暴自弃因而感到了惭愧。

　　明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时的我，怎么就没有坚持陪她等到可以送她回家的那一辆车。

　　因为骑着山地车的吕传剑出现了，我没有丝毫犹豫地逃离了公交车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