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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开完两枪的服务生保持着展臂瞄准阎锦中的姿势,他尚且稚嫩的脸庞已经毫无血色,胸膛中了数枪,鲜血漆满衣襟,他瞪着双目倒在地上,视线前方是滚落的红酒瓶塞。躲在备餐侧室的另两名地下党人员隔着门板与军统特务展开枪战,子弹在包厢里横飞,冯务真等官员吓得屁滚尿流,争相往餐桌底下爬,他们哪能想到方才还低眉顺目的服务生竟会从怀中掏出手枪,成为负责刺杀阎锦文的地下党。
上海问题早已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复杂和紧迫。
阎锦中临危受命,肩负南京政府对上海刻不容缓的稳定要求,前狼后虎的处境是预料之中,他接受调任当天,已安排靳学良派遣军统人员抵沪,隐藏四处。靳学良没有给他们别的任务,只亲自盯守他们签下‘保护阎锦中’这一项生死状,以几十条血肉拼死保护阎锦中一人,挡枪时甚至连想都不用想,已练就成本能,他们成为了地下党锄奸行动里最大的意外。
前去两人推开了阎锦中身前挡枪的同僚,他们冷血到未曾垂目片刻,左右各一人掩护着阎锦中快步离开现场。另有三人持续不断开枪,在猛烈攻势的掩护下,弓步缓缓逼近用来备餐的包厢侧室,无数子弹穿透门板射出一片透光的窟窿。门后两边躲着人,均化妆为国际饭店工作人员的模样,他们捧着枪刚要朝外看一眼就被乱射的子弹逼得退回两侧,其中一人激红眼底,嘶哑低吼道:“六子,不能让阎锦中那等奸贼跑了,我留下吸引火力,你去追!”
“三哥!”另人不肯,他哽咽着大喊,身旁大门却已射成蚂蜂窝,轰然一声巨响沉重的倒在二人中间,年长些的不由他阻拦,往门外跨出一步,瞠目怒吼着暴露在军统特务眼前,三哥举枪的手尚未摁出一发,胸膛已被凌空的十几枚子弹射穿,人站着抽搐吐血却狰狞着不肯跪倒,用信念争取最后的分秒机会。
叫做六子的年轻人耳间净是枪声,眼前弥漫血雾,他脸色惨白说不出话,只能麻木的退后一步,转身撞碎窗户跌下二楼。窗户玻璃细碎着漫天飞撒,六子重重摔落地上滚了几滚,负责接应的同志立刻开车上前,打开车门拖他上车,门还没有来得及关上已油门踩死飞驰向前,身后追击的子弹射穿地面溅起一串石渣,路人尖叫着四散奔逃。
六子摔出内伤吐了血,他被摁着仍撑身挣扎大喊:“不!不,我不能让阎锦中跑了!放开我!我......”他声音越喊越颤,到最后已痛哭出声念叨不清话,他看着前座绝望:“梁...梁老师....我哥,我弟....他们.....”
副驾驶坐着的人竟是梁秋白。他拧着眉峰,眼镜下的双目沉痛含泪,长衫上的手攥紧了拳头,扯的布料褶皱起来隐隐颤动。阎锦中进入上海前频繁的秘密接触地下工作者,多次暗中表达其早有亲共反美的思想,他用狡人手段诈取上海地下联络处负责人的信任,进而不费一兵一卒就摧毁了贺震德身旁以梁秋白为首的整条暗线,十余年的潜伏功亏一篑,上海中共付出了血的代价。今夜,特科锄奸队要执行针对阎锦中的锄奸行动,梁秋白为行动小组成员之一,他只是没料到,阎锦中背信弃义之外,还会让他们栽又一个鲜血淋漓的大跟头。
“停车。”梁秋白低声开口,他松开攥紧发白的拳头,手指放到了旁侧长杆的七七式步枪上。司机刹车停下,但忍不住摁下梁秋白的手,红眼急道:“梁老师!您不能出事!”
梁秋白沉着脸色没说话,没了平日儒雅亲和的模样,他用力挣开手,握起步枪下了车。梁秋白素色的长衫随步伐起风带动的飘荡,他摘下眼镜一双柔和的丹凤眼变得凌厉,熟练为枪上膛,身影拐进饭店旁的巷口消失不见。
再说苏晋,他听到第一声枪响时就惊得弹起身,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阎锦中的安危,他扔下只吃了一口的大餐夺门从侧厅跑出来,国际饭店内的枪声却愈演愈烈,大年三十的鞭炮爆竹都没有这般密集炸响,大量的客人、服务生、工作人员纷纷拥挤着向外奔逃,苏晋想挤上二楼,几次都被人群涌得踏不上一阶楼梯。
糟乱中他恍惚看见在二人拥护下走向备用逃生通道的阎锦中,他扬着声大喊:“先生!阎先生!先生!”
现场十分混乱,阎锦中并未听到苏晋的叫喊,眼看着阎锦中拐进逃生通道没了踪影,苏晋急得转身随人群跑出国际饭店,他冲到别克车前在车娄子里拿出勃朗宁,这枪是段从文当他面放回去的,还装过子弹了。苏晋拿枪傍身,更想有份力量能助他保住阎锦中的安危,他攥紧了枪托,拔腿往国际饭店后面巷子里的后门跑。
阎锦中在二人掩护中已推门离开饭店,踏入黑巷里,一路狭窄肮脏,空气泛着泔水令人作呕的腐坏酸臭,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全是稀泥,头顶悬着盏昏黄的路灯也电流不稳刺啦刺啦明灭闪烁着——砰!枪响划空,路灯骤然熄灭,二人立刻前后围护住阎锦中,在黑暗里举着枪谨慎搜寻。
砰!
梁秋白开了第二枪,弹壳退掉叮咣弹在梁秋白的黑布鞋旁边。射出的子弹打中阎锦中身后特务的膝盖骨上,男人扭曲撕裂的痛苦哀嚎在巷子里久久散不去。另一名幸存的特务立刻将阎锦中挡在身后,他冲黑暗里开枪掩护,吼道:“阎先生,你先走,巷口有我们的人!”
梁秋白向前走着再次上膛,长杆步枪抵在肩膀侧头夹紧,目光透过瞄准镜在月色里找上阎锦中,他薄唇微张缓缓调整呼吸,哪怕身后传来有人接近的声响也不愿放弃最后一枪的机会。
苏晋举着勃朗宁快步朝梁秋白而去,他听到了枪声,也听到了不远处的哀嚎与那声‘阎先生’,他知道面前的身影就是凶手。苏晋的枪口在抖,整张脸紧张窒息到僵麻,他眼底逼出泪光,一口气都不敢呼,牙关咬着颤抖,咬肌鼓着已经有半边在抽筋着颤栗。黑暗里他越跑越近,分秒时光对他而言是如年漫长,他举着枪的胳膊已经冰冷僵硬,唯独枪环处的手指切肤滚烫,仿佛全身血液都逆流聚集在指肚那一点上,煽惑着他摁下去。
砰——
叠合在一起的两声枪响在巷子里回荡,梁秋白手中的步枪摔飞,他中枪的右肩撑不住步枪的后座力,撞得他整个人后仰着跌出几米。苏晋追上来时手上的枪还在抖,硝烟残温从枪管冒出来,他低下头看了梁秋白沾血后苍白狰狞的脸,怔的退了一步,他不敢再想,转头拼命的往巷子里狂奔。
清亮弯月在天幕洒下莹莹光辉,苏晋借着亮找到了巷子里的阎锦中。阎锦中半蹲着,刚把中枪的特务扶起后靠在墙壁上,抽出昂贵西装里的绸缎三角巾摁在枪口血瀑上,瞬间殷红的血液渗着阎锦中五指缝流下。苏晋看过这双手翻阅报刊、端饮咖啡、摇晃红酒、执笔写字,但从未有任何一幕比过今夜拾着白帕却五指沾血的手更刺激心脏。
阎锦中微蹙着眉峰抬起头,他看向走近却愣在几米外的苏晋,那少年右手握着枪,整个人在夜色里颤栗发抖,他狼狈不堪,额发被冷汗黏在一起,脸色都苍白如纸,可阎锦中对上他的目光时,却在眸深处寻到抹情|欲热火。
苏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今夕几何,甚至不知道呼吸喘气。他僵硬在原地,眼前的阎锦中望着他站起身,阔步急切的向他走来,沉着神色抬起手狠狠抓在了他的赤|裸小臂上,用力猛地向自己一拉。苏晋失重向前跌去,先是撞在阎锦中肩侧,又失力的踉跄冲前几步错了身。他回头看去,只见阎锦中抬脚踢开了什么铁质的硬疙瘩,随即半空中‘轰’的一声炸响。
梁秋白扔来的手雷炸了,横飞的弹片夹杂着滚烫的硫磺与炸飞的泥浆,硝烟腾地灌满整个巷道。
阎锦中转身拽起苏晋胳膊向外带,他目不斜视、冷静沉着,迎上来的援兵举着枪把他与苏晋护在中央,焦点中的他仍然没有松开苏晋胳膊,他拎着狗崽一般步伐稳健的朝外迈,哪怕身上西装溅满了泥点和黑屑,炸开的弹片割裂了他西裤下的脚踝,血殷湿灰色线袜,仍没有一丝狼狈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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