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贼王 未尽之蓝

　　可有尝过这等滋味吗？

　　他就待在距离希雅最近的地方，然伸手却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深沉无力如月圆时的大潮将他淹没，以不可忤逆的力量推挤着肺部要他屈从，然丰腴饱满的唇微动了动，却什么音都没能发出，恼怒的自责的烦乱的无法发作的情绪全裹于白花花的气泡，随着波流被浪涛拍击粉碎。

　　他正处在人生意气风发之时，第一次嚐到什么叫做后悔莫及。萨乌罗的离开是迫于无奈，是因为对正义的见解不同，他虽然遗憾，却不后悔，可明明能够阻止的事他却任凭发生，不但害了她，也往自己心头添一道疤，每到深夜便辗转难眠。

　　从军多年、经验丰富如他，怎么就没能料到希雅会动手拆除炸弹项圈呢？先前许下会好好照顾她的约定如今想来都成了笑话，男人的脸面与肩膀，他一样都没顾上，连素昧平生的海兵都做得比他好——据说现场陷入一片火海之时，是一名年轻勇敢的上士冲进去将希雅救出来。好险她伤的不算太重，否则他便也不会以探病为由待在这里了。

　　目光步出回忆云烟，恢复一片清明，他坐在病床旁看望被褥里希雅苍白的睡颜，看望针头刺入她纤弱的手臂注射营养，看望包紮大大小小伤处的绷带，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真心是那么炽热鼓动，自己的双臂是那么想拥她入怀。

　　之前将希雅推开的理由实在太冠冕堂皇，现在看来他简直是自私过分的混帐，无论如何，就算希雅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他也不会再后悔第二次了。

　　门板响起两道清脆敲击，库赞将脸色收十干净，脊梁舒适偎上椅背，翘起一双大长腿，故作无事沙哑喊了声。

　　“进来。”

　　为首的是费舍尔波诺——正值壮年、医术精湛的军医，他身披白袍、独领风骚率领专业的医护群，向一旁中将点点头后，他很快做了简单的诊察，其馀小助手们熟稔各就岗位开始忙活。

　　“复原情况很不错。”笔杆子于簿上龙飞凤舞动了动，费舍尔波诺神清气爽啪一声阖上本子，步至库赞身旁一同注视日常检查的进行。

　　“真是辛苦你了。”库赞喟叹一声，感慰放下心，当初戒备“金狮子”史基已经让他绷紧神经严阵以待，希雅身受伤害的消息飘洋过海传来，无疑是挑断心弦的锋利匕首。

　　但他不能外放，身为一进本部便发光发热、受万众瞩目的中流砥柱，他不能将情绪外放，只能将惊涛骇浪深抑于心，面上以波澜不惊当作粉饰。否则该如何以身作则，充当全海军的榜样，领导那些深信于他的将士们？

　　儿女情长一向是尽责的军官最先抛之脑后的悲凉事。就连此刻，他也是清晨得了空才匆匆探望几眼，毕竟，公务缠身的长官告假照顾属下，于情于理都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

　　这还不是最让他咬碎牙根的，最没用的地方在于他连为希雅捐满腔热血都做不到。希雅急需输血的时候，他正忙着部署指挥，就算有馀裕也迫于血型不同爱莫能助，他是F型，而希雅是S型——一个能奉献给所有人，却只能接受同类捐赠的血型，与她性格还真几分相像。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让人难受的事了，当所爱的人——虽然晚了好些日子才认知到——生命如高岭凋零的花，他却束手无策，只能哑着嗓子询问是否有人能挽起袖子救救他的左心房。

　　费舍尔波诺看清藏匿在墨镜下的心事，倒也不点破。“不必担心，别说伤痕，她身上不会有任何疤留下。现在得要烦恼玛雷少佐的身分，沸沸扬扬两天，上头总算愿意开会审议了。”

　　“是啊，我知道。”库赞推了推鼻樑的镜架，玄黑眼眸深沉难辨。“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曝光也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一向喜怒形于色的中将难得言尽于此，似乎正打着某种算盘，费舍尔波诺讶异瞄了一眼，明白有些事不宜追问过深。

　　“晚上九点我会过来看看玛雷少佐的状况——”他重新把视野投向病床，挑了挑眉峰，语气陡然转变，“噢，看来不用了。”

　　简洁有力的宣告浸染血液，扑通敲打管壁的回音清晰可闻，如光雷窜入天灵。库赞浑身一震，冀盼又侷促的抬起目光，映入一幅上好的光景。

　　窗边落进来的光辉如烟朦胧，唤醒深陷梦寐的美人。柔软发隙叠出深深浅浅的光影，安丝塔希雅眨了眨眼皮子凝出焦距，琥珀色眸子如擦亮的宝石映照晨曦，认出眼前的男人不是幻觉，她气色贫弱的鹅蛋脸浮起淡粉，虚虚牵起唇角，以往婉转清雅的音色沾了点泥，轻得像是落叶隐逸风里的叹息。

　　“你来了。”

　　她记不清自己昏迷多少潮起潮落，唯感博大静谧的海水温柔将她团团包围，好似婴孩于母亲慈爱的怀抱安心睡去，在那柔波无垠的梦里，她如羽化的蝶挣脱沉重的□□枷锁，轻灵跨开步伐飞越荏苒流年，回到三百年前的辉煌帝都。繁华帝都人潮络绎，她手持黄金三叉戟端坐王位之上受万人景仰，姿态优雅又稳重，菁英将领莫不排开跪叩，四海使臣莫不进贡臣服。

　　在那风光无限的梦里，荣耀揉碎在浪涛的白沫间，在浮雕神殿倾颓之时，库赞低沉和缓的声音未曾远离，声声动人、声声真挚，如命运的呼唤引领自己回到他身边。而当她第一眼见到心悦的男人留守床边，因连日曝晒黝黑的清瘦脸上显露疲惫，眼底淌流的真心神灵可鉴，是多么一件让她感动的事情。

　　铁椅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库赞感觉自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焦虑挺直腰杆向前探询。

　　“感谢海洋母亲。希雅，妳感觉如何？”

　　望穿秋水的等待剪入时光缝隙，顺随滴管漫布身体里。她眉眼垂敛思索，浓密如娃娃的睫羽在颧骨拉出长长的阴影，好一会儿樱唇才微动了动：“没像现在这么好过。我躺了多久？”

　　得到肯定的答复，库赞舒一口长气，费舍尔波诺朝助手们使个眼色挥手一招，所有人纷纷挪步出了房门，他们虽然是医护人员，识时务者为俊杰——留给气氛不寻常的男女独处空间——这点常识还是知晓的。

　　“两天。”他往卧榻里的女人靠得更近，声音哑得如燃烧的菸草，“抱歉，是我大意了，炸弹项圈要用钥匙——”

　　“带兵打仗，谁没流过血？”安丝塔希雅倒是看得开然，扬起冰凉手指柔柔贴上削瘦的稜脸，制止他自责的情绪，声音很细柔，少了平日的顿挫起伏。

　　“称职的领导者从不为失败找借口。那几名鱼人跟人鱼怎么样了？”

　　寒气如细细绵绵的针穿透脸皮，库赞愣了愣神，将疼惜锁在飞扬的燕眉，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紧紧握着透心凉的指尖，尝试度给她一些温暖，一边寻思着该如何委婉告诉希雅残酷的事实——

　　“他们全都没能活下来。”

　　希雅平静的语气令一颗大而化之的男人心抖了下，绑着靛蓝头巾的额角隐隐约约流下细汗，库赞不免吞咽大力些，希雅一向热情坦率，此刻他竟捕捉不到隐藏在话语里的真实情感。

　　炸弹项圈设计的目的在于防止奴隶逃跑，一旦感受到外部压力便会自爆，威力不同凡响。已经清楚真相的希雅如果转而憎恨人类，向人类寻求报复，那于他、于他们的立场都会变得很为难。

　　他不想再亲手冰封身边的人了。

　　“只有一名鱼人倖存……抱歉。”库赞将声调压得很低，眼神小心打量她的反应，事实上他也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活下来，最后一次接获通报是重伤濒死的消息，毕竟没有人类愿意输血给丑陋恐怖的怪物，即便彼此血型互通，将他扔回大海自生自灭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库赞，这不是你的错，不用向我道歉。海洋会以他们的勇敢为荣的，愿他们都能平安回归根源得以安息。”

　　查觉对方担忧会失去自己的心意加在渐强的手劲里，像极惟恐失去珍视之物那般，安丝塔希雅淡淡勾起唇畔，这次受伤疼归疼，倒也有了意外的收获。如果可以真想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拍拍他，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可惜扎深的针头不允许她这样做。

　　壁面时钟滴答流逝，美好沈默依然伫留，窗外枝桠飞来两只鸟儿鼓胸鸣唱，他们手仍紧紧执牵彼此，一黑一白的肤色彼此相叠，在晨曦照耀下分外有种和谐的美感。

　　“希雅。”库赞哑哑唤了阖眼假寐的她，感觉有点口干舌燥。平日哄女人的话他从没少说，如今只字片语全噎在喉头，怎么发便是发不出声。

　　或许是元气未满，她只是半睁金眸，懒洋洋从眼帘底下看了他。库赞的手心很厚实，没三两下热度便如暖流传遍身体发肤，暖得她想睡觉。

　　见美人餍足的模样，他侷促挠了挠蓬松鬈发，“那个……妳上次不是说什么……要等我的答案吗？哎呀呀……我在想……”
　　“库赞中将！审判会议要开始了！”

　　门外不识时务的叫喊赫然打断最重要的后续，库赞眉毛懊恼的纠结一块，咬咬牙就此打住。这个臭小子……

　　“什么审判？”安丝塔希雅侧首睐向他，如渊细长的猫瞳闪烁好奇。

　　不想让这点事搅扰她的休养，库赞只手插进裤袋，从容自在的站起身说道：“哎呀呀……什么审判，我没听说啊，公文还堆在桌上没签，妳得赶快好起来才行。”

　　闻言，她忍不住为男人的犯懒小小笑了一下，脸颊恢复些许红润的气泽，“是的，长官。”

　　◇

　　作为审判的核心人物，库赞不可能不知道要审判的对象是谁，以及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

　　登上九脊飞翘的城楼，两侧小兵为其拉开会议室的纸门，库赞熟门熟路找到空缺的位坐下，长桌坐满气势凛然的将群，气氛肃静到连呼吸都觉阻塞不畅。这次召开的目的不同以往，除了波鲁萨利诺、萨卡斯基，位高权重的人物包括空古元帅、战国先生、卡普先生、鹤女士，连泽法先生也出席旁听了，希雅是鱼人的真相，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圆墨镜后方的眼眸磨得锋利望向前方中央，举发者是夏波帝诸岛的负责人，海军地区总部中将曼森。他一身西装革履，抬头挺胸站得笔直，时不时瞄着手里的讲稿，或许是因为第一次面临忒大的排场，看上去十足忐忑。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听不了冗长枯燥的报告，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证词要逮捕希雅，他都会一一据理说明，用最短的时间结束这场会议。要是拖得太长，有些立场不明确的将领容易有所动摇。

　　“各位长官，非常感谢您们愿意拨空参加这场会议。相信各位长官都知道，鱼人力气巨大、残暴嗜血，对人类是具有相当威胁性的物种，大航海时代以来更频传鱼人伤害人类的消息。而夏波帝诸岛的拍卖会场事件，让我意外得知有鱼人伪造身分混进海军本部，与其他鱼人互相串通的事实。各位长官，自古以来从未有鱼人能担任海军职位，不但会成为正义的隐忧，也会造成民众的恐慌，但玛雷．安丝塔希雅少佐，居然是一名鱼人！”

　　曼森有力的结语在众人心中投下震撼弹，众将领抱着臂膀不可思议的低声交谈。听出夸大其词的谎言，库赞眉头隆起成一座不满意的小丘，一旁的波鲁萨利诺表情浮起少见的兴趣。

　　“嗯——这样听起来，你有充足的证据说明这次的情况囉？”
　　“是的！波鲁萨利诺中将，下官注意到玛雷少佐与超新星『秃鹫』巴洛的战斗，她使用了鱼人独有的空手道与柔术，更与鱼人勾结，于会场引发爆炸想要避人耳目。因此，下官认为逮捕玛雷少佐是刻不容缓的——”

　　“哎呀呀……意思是安丝塔希雅少佐与“秃鹫”巴洛战斗时你人在现场，却没有派兵支援，我没有说错吧？”

　　库赞沉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目光焦点，曼森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解释。

　　“这、这……报告库赞中将，玛雷少佐说她不需要增援，我只是预防万一先在远方部署兵力而已。”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会场内部的情况呢？”

　　面对长官的逼问，曼森浑身冷汗直流一时答不上话，他并不知道当初自己的揣测仅仅对了一半，安丝塔希雅能够挂阶少佐除了靠自己的实力争取以外，关系人更是坐在台下的本部中将库赞。

　　“海军不需要把正义当作儿戏计程车兵，你捏造事实、以下欺上，根据军法必须斩首处决。”

　　沈默多时的萨卡斯基抬起头，帽簷阴影里的眼神如声调平板冷酷，渗进人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疙瘩。曼森脸色发白，急忙忙张嘴为自己辩护。

　　“但是长官，玛雷少佐是鱼人一事是确证确凿的啊！”

　　尾端尖音的岔颤入凝重的空气里，局势陡然变化，数十双犀利的视线化为一羽羽指责的箭射向眼前犯下重罪计程车兵，屏息等待元帅最终的决定。

　　“确实，鱼人的存在带给人类心灵极大的阴影，但是，曼森中将，你能够证明安丝塔希雅少佐会对人类造成任何危害吗？”

　　坐在席位聆听已久的空古双手抱胸，公正无私、嵚崎磊落的问道。曼森丧气垮下肩头，失去争论的意志，他知道自己已然逃不过军法的制裁了。

　　“入伍之前，安丝塔希雅少佐曾帮助罗西南迪中佐击败战鎚海贼团，之后以优异的成绩通过新兵征选，近日更独自一人缉捕了超新星“秃鹫”巴洛，英勇拯救遭到非法拍卖的奴隶们。她虽然是鱼人，但是对人类豪无敌意，甚至大方施以援手，似人的模样也不会引起平民百姓的畏惧。因此，我认为让她保持现况留在军中，成为其他士兵的榜样是最好的选择。还有任何异议吗？”

　　元帅发话必然以理服人，哪还有人敢持反对意见，有志一同、中气十足的答复：“一切听从元帅吩咐！”

　　“那么，将曼森中将押入大牢，交由军事法庭处置。散会！”

　　军令一出，驷马难追，待德高望重的前辈们离席，中生代的将群纷纷推椅起身，鱼贯步出偌大的会议室。库赞混在人群之间安静的思忖，虽然事情和预期的有些不同，不过这道他认为难如登天的槛总算是跨过去了。要是希雅听见元帅认可了她鱼人的身分，以后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害怕曝光，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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