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金屋赋——天娇

　　刘姜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只是梦！
　　一旦醒来，她会发现自己仍在燕国，在王宫的偏远一角打发着几被遗忘的日子。

　　她怎么会当选呢？她又凭什么能当选？！

　　三个人，
　　最年长的不是她，
　　最美貌的不是她，
　　与皇帝血缘关系最近的也不是她！

　　被选去‘和亲’的为什么是她？
　　但偏偏，不可能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三位王主中最美貌最年长的刘寿还没来得及踏进神仙殿，就被皇太后的女官先一步带走了。因此，真正进入遴选的，只有刘湘和刘姜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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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居中高坐的是当今天子的原配——皇后薄氏。

　　薄皇后温柔姣美、雍容宁馨，言谈举止间充分表现出一个大国国母的风范。殿内还有陪客，分散着坐在各处席上，都是些衣饰华贵、仪态万方的贵妇。

　　吴王主刘湘天生丽质，容色骄人。这位南国佳丽的五官极其出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少有的美人胚子，日后还不知会出落成何等的花容月貌。而与之相比，燕国来的刘姜王主简直可谓‘萤火之对月光’，非但没有北方女子惯有的浓艳，身形也单薄得可以，说句不好听的，即使做刘湘的陪衬都嫌太黯然无色了点。

　　但吴王主刘湘也有缺点，那就是‘面色灰黄，一副病态’。为此，薄皇后反反复复打量王主湘许久，犹疑不定——没听说吴王这个女儿是病秧子啊？

　　皇后让女官把吴湘叫上前，似乎想就近细细查看。这时，一位贵气逼人的美人款款起身，径直走到皇后身边，对着后者的耳朵低语了几句什么。薄皇后对这位贵女明显十分顾忌，带着几近讨好的笑容和她谈过后，沉吟着点了头。

　　就这样，‘和亲’人选定了！

　　吴王刘濞的女儿刘湘因‘病弱’落选；年幼平淡的燕王女刘姜别无选择地高升为‘和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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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陶青大人宣读的‘天子册封公主’的诏书，刘姜就进入到梦游般的状态：所有眼前身边的人和事，似乎都只是光怪陆离的镜像，虚虚虚实实，如幻如梦。

　　绣有公主专用纹饰的宫装送来了，
　　帝女品级的首饰一盒接着一盒，
　　伺候新公主的侍女寺人满编了，
　　教习礼仪的女官上任了！

　　没有人在乎刘姜的想法或意愿，只需要她照着吩咐做：每个日子都塞得满满，要修习礼仪，要参拜皇后和皇太后，要向资深后宫问安，要由重臣来教导匈奴语言风俗，要……

　　“公主美甚……”宫女们夸着，
　　——美？明明刘寿刘湘才美，齐王主是著名美人，吴王女后起之秀。我美在哪里？

　　“恭喜王主高升……”后宫的嫔御们当面表示羡慕，
　　——真这么想的吗？言不由衷的人们啊，你们的眼中明明盛满了嘲笑和讥讽！

　　“公主有幸……”出入宫禁的官眷命妇对她说，
　　——幸运？把这份幸运让给你们的女儿，你们肯不肯，你们愿不愿？

　　“公主深明大义……”大臣们歌颂，
　　——什么是‘大义’？怎么算‘深明’？没有选择，不能说不，就是‘深明大义’？

　　“朝廷委以和亲重任，恩遇之深……”刘姓宗室的长辈们感慨，
　　——重视？从小被轻视被忽视，为什么今天又要来‘重视’？能不能请你们一直漠视？不要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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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宫之盛，重楼林立，高台巍峨。
　　一条条‘云道’和‘复道’穿梭其间，百转千回彼此衔接。刘姜象一个木偶、一个牵线的木偶，被人牵着引着在其中进进出出、来去回旋。

　　所有人都看出她有状况，但好在她没有太激烈举动，所以众人就当没事一样装不知道。
　　至于时常呆滞，词不达意，看在她很可能活不过三五年的份上，后妾和重臣们都很宽仁很大度地不予计较了——华夏传统，对‘将死之人’要宽容，要宽容！！

　　这天，又到了去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新公主刘姜在宫女的引导下，一步步走上台阶。这段云道很长，中间有几个岔口，走起来有些陡。

　　“南宫，南宫，慢些！”
　　“南宫公主，小心!”
　　……

　　一阵嘈杂声从上方传下。刘姜在离顶端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住，怀疑地向上张望：‘宫闱重地，谁那么大胆喧哗？’

　　‘蹬、蹬、蹬！’前面奔下一个女童，气鼓鼓地闷头跑，差点撞到刘姜怀里。女娃没想到有人挡路，抬头就叫：“大胆！汝何人？”

　　刘姜生性内向，本就少言寡语；入选和亲后，更是惜字如金。她更擅长观察：对方穿和自己款式纹彩相同的服饰，加上这神态语气，应该‘也’是位公主。当今天子有十多个女儿，这位是‘南宫公主’对吗？

　　南宫人小脾气大，见刘姜不答，直指刘姜的鼻子大喝：“放肆！见大汉公主为何不拜？”

　　刘姜抿紧嘴唇，不满——你是公主，我也是公主，凭什么要我拜你？

　　南宫看对方仍不回应，立刻感到公主尊严遭到冒犯，一蹦多高：“混账，来人……”

　　“南宫，莫失礼。”又一个女孩赶来，同样服饰，年纪稍长。

　　又一位公主？

　　“阿姊，此女何人？”小的那个回头问。
　　“燕王之女姜，父皇新封”少女掩唇轻笑，漫不经心指着刘姜：“去，见新阿姊行礼！”

　　“不要！”正恼火的小鬼很叛逆：“假姊！伪公主！”

　　“南宫！！”做姐姐的知道二妹在太后宫刚受过气，正在发作，但也没料到妹妹会脱口而出这类当面揭短的话，当下愣住。

　　南宫理直气壮，刚才在祖母那里受到的憋屈似乎找到了出口：“公主乃天生，岂有封赠？伪！”

　　南宫公主的话有如一柄利剑，狠狠劈开最后一点装饰性的迷彩！

　　众目睽睽之下，刘姜清秀的脸一下子赤红，迅即又转为惨白；藏在长袖里的纤手握紧了拳头，心里五味杂陈：气什么？南宫公主说的都对啊……她们才是公主，真正的公主，皇帝的骨肉，天家的贵胄。

　　真公主是怎么过日子的？
　　小时候，深宫里娇生惯养；长大了，侯门中金尊玉贵！
　　不会离开故乡，出生、成长、终老于长安。不会远离亲人，自由出入宫禁，随时看望母亲、手足、宗亲和亲戚。
　　不用融进夫家，婚后住公主官邸。不用侍奉翁姑，公婆反要向儿媳行礼问安。
　　不必应酬姑子，小姑只会巴结皇家嫂嫂。不必对付妯娌，没人蠢到找公主的不自在。
　　有儿子，男孩无论多无能，都能稳袭爵位。生女儿，早早就有人打听着求亲翁主。

　　这才是大汉公主，没有做女人的烦恼，只有享受人生的快乐，一生平安富贵。

　　而自己呢，一个替身而已！！

　　一个‘假’公主虚衔，就必须远离故土，永别亲人，卧冰吞雪，出塞和番；嫁去语言不通、贫瘠酷寒的蛮荒世界，去伺候一个生食饮血、浑身腥膻的异族番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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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风吹拂，刘姜笔直的身形纹丝不动，只有少女发上颤动不已的步摇透露出主人激烈起伏的情绪。

　　直视面前的真公主姐妹，燕国王女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锐利，越来越炙热，热得——仿佛能将人灼伤：‘为什么，为什么好处都你们得了？又凭什么，凭什么所有坏处都要我担着？’

　　‘何错？何辜？要我接受这样悲惨的命运？！’

　　是挑衅吗——不！是不甘！是诘问！！

　　被那目光刺痛了，南宫甩开长姐，冲上去，用力就推了一把：“可恶！滚……”

　　刘姜睁大双眼，
　　定定看着南宫伸过来的手，有些疑惑，更多可笑——原来，‘真公主’也动粗？

　　灵光乍现，心思陡转……
　　南宫的手刚碰到外袍，刘姜暗咬牙，顺势就向后倒去，沿着高高的台阶滚落直下！

　　……云髻散了……
　　……长发飘舞……

　　华美宽大的曲裾纱袍舒展开，飞扬着、旋转着……裹胁瘦弱的少女，如一朵落花，翻卷着扑向地面！！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怔住。

　　惊呼四起，乱成一团。

　　南宫公主木木然站在台阶边缘，手臂依旧是推人的姿势，都不知道放下。女娃嘴张着，眼里盛满的是不信、是迷惘、是惊惧！

　　而刘姜，已顾不上这些了！

　　温热的湿意在腰腿间蔓延，剧痛袭来，意识沉入黑暗……
　　迷蒙中，刘姜似乎又看到了燕地连绵的草原与林海、母亲温柔慈爱的目光、王宫自己小院那满墙的蔷薇，还有、还有——侍卫大哥哥爽朗的笑容！

　　宽大的广袖飘起，又落下，盖住刘姜的脸庞……
　　没有人看到她嘴边隐隐绽开的笑意，更没有人听到她压抑的呼唤：“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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