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

　　宫中教习嬷嬷来的前一天，清欢又出去溜达了一天，这一天倒也是平静，李悟仍旧是早出晚归，清欢也乐得和他错开见面时间。到了晚上，清欢细细地将这三天来走过的路线描绘在了地图上，将有用的线路重点标记出来，又将人流量和重点建筑做了标记。看着画的密密麻麻的地图，清欢不由得感叹，果然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从前自己连家乡的路都记不全，出门全是随着他人，而这三天，自己几乎记住了走过的全部的路。
　　剩下的一个月，便是每天安排的满满当当的教习，宫中来的嬷嬷极为刻板严厉，清欢往日里听课都经常走神或者同他人偷偷说话，而此时就她一人受教，家中又教育她要听话谨慎，清欢简直是度日如年，万般不自在。一两次完成不了嬷嬷布置的课后任务后，清欢便干脆装的唯唯诺诺蠢蠢笨笨，一个月下来，便也只是勉勉强强达到了嬷嬷的要求，到了最后一天，清欢不由得松了口气，原来装蠢又不被发现也是很累的。
　　这一个月中，李悟公事繁忙，加上嬷嬷也住在了后院，可能是嬷嬷天天警惕着男女大防，即便是礼节周全如李悟，也只是时时派丫鬟们来慰问探望，清欢一个月内别说是见到李悟，连个雄性动物都没见过，甚至连后院都没有迈出一步。虽然憋闷，但不需要见到李悟，清欢还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然而虽然轻松，清欢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对李悟的敌对意识表现的太明显了，虽然是他害自己入宫的，但自己将来的命运还是有一部分掌握在他的手中，虽说自己应该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从他把自己拉下水就能看出，他应是个手段狠辣之人，若他对自己存着防范，难保将来不想办法除去自己。而一旦念头冒出来，清欢便怎么想怎么觉得李悟可怕，怎么想怎么觉得李悟会针对自己，她把那天仅有一次的会面反反复复一丝一毫地斟酌了四五遍，更是觉得自己那天明显是叫嚣着：“哼，小子，等老娘一朝得势，定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这念头让清欢日日如坐针毡，思考着进宫之前一定要找个机会同李悟示好。
　　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日的教习结束了，嬷嬷回了宫中复命，清欢正想着要找个什么理由去见李悟，谁知李悟就派人来请清欢前去喝茶了。来到前厅，李悟已经站在门外等候了，见清欢到了，连忙将她迎了进去。
　　清欢坐定后，发现茶已经泡好了，李悟一边执壶给她斟茶，一边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茶，只有这茶是帝君赏赐的，品日也不舍得喝，今日便借了妹妹的光，一起尝尝罢。”
　　清欢虽也不谙茶道，但平日里也偶尔随父亲赴宴，父亲官职虽微，却也是一城之主，请客的东家也大为当地的豪绅权贵，席中不免请来专人煮茶。今日清欢见李悟只是用开水倒入壶中将茶叶泡开，第一泡便斟给了清欢，便知他是丝毫不懂茶道，心里默默为那金贵的茶叶感到可惜，嘴里却客气地道谢。
　　接过茶后，清欢向李悟递了个眼色，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清欢一开始还担心李悟看不懂，好在那李悟确实是机灵，接到清欢的眼神后，很自然地便找了个借口支开了仆役。
　　见仆役都离开了，清欢顿了顿，道：“表哥，进宫意味着什么，你我都知道。”李悟却仍似是听不懂的样子，没有答话，清欢只好继续说道：“表哥，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说我对你没有不满也是不可能的，但我却是真的不恨你，表妹有婚约，无论是什么原因你荐我入宫，都已是既定的事实，那起因也就不重要了，那日我也不过和表哥逞些口舌之快。我这个人没有什么追求，只求个安安稳稳，其实嫁到哪里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只要平安就够了。我进宫之后必然会谨言慎行，决计不给表哥和家族惹麻烦，况且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掀起波澜的。若表哥对我还有几分怜悯，可否请表哥关照一二，护我在宫中安稳呢？”清欢这几句说的坦荡，李悟心下一惊，不由得有些赞赏，那日他本以为清欢只是听得了些内宫的传言，耍些小孩子脾性，没想到这个表妹倒是自己想的透彻。
　　不过说到底这件事确实是他拉了她下水，他明面上没有任何后台，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完全是靠着帝君的恩宠，然而现在的帝君除了承诺给不了他任何的保障，当时帝君要他将妹妹送入后宫，他便明白，帝君不过是要妹妹成为帝君掌握他的一枚人质。
　　那日，他进了宫中苦苦哀求帝君，妹妹是他的命，他不能让她有任何的危险，哪怕是有半点可能危及到妹妹，他宁愿弃了现在的一切，与妹妹回归老家，乡野一生。他这话倒是说的万分真切，他们兄妹自幼父母双亡，他辛辛苦苦一边读书，一边又当爹又当妈地将妹妹拉扯长大，无数次他想放弃的时候，看到小豆儿甜甜地笑着唤自己哥哥，他就觉得还能再坚持下去，小豆儿与其说是他的妹妹，不如说是他唯一的依靠与寄托。当决心走仕途的时候，他就决定除了妹妹，他可以为此放弃自己的一切，这些年一步步走来，他放弃了自尊，放弃了良心，慢慢将自己淬炼得同石头一般硬，只有妹妹是石头中唯一的软心。若说现在得到的这些是他的一切，那么妹妹就是他的命，有了命，才有一切，而为了命，那么一切都可以抛弃。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足以让帝君收回成命的，他还需要给帝君一个有着同样价值的筹码。这些年来，明面上是齐家一家独大，其实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倒齐派送入后宫的姊妹女儿，无一例外被皇后党以各种理由除掉了，中立派则死生各半，但却略有死亡扩大的趋势，且死的多为朝臣的女性近亲，他现在明面上是中立派的，若此时将妹妹送入宫中，则结局多为凶多吉少。但自顺帝登基以来，尚未纳过朝臣的女性远亲，若是此时将他这个区区七级官的远方表妹送入宫内，则可用来一探齐党试图掌持后宫乃至天下的野心与底线。
　　有了这个筹码，他还要给帝君送一个收回成命的台阶，他心里自是知道妹妹喜欢他那个同窗任浩，此时借口妹妹同他已有婚约，凭自己的口才也不是不行，但他素来善于观人，任浩考上个秀才已是竭尽全力，且又为人老实，不是个有前途的人，他一直看不上他，倒不如将妹妹的婚约人选由帝君来决定，这样他说服帝君的理由虽然仍不够完美无缺、两得起便，却也是一石三鸟。一来只要他待这位表妹足够亲厚，以他平日给人的印象，这位表妹便可被齐党视为对他的牵制，二来可以助帝君一试齐党的底线，而这三来，便是给妹妹选一个如意郎君，虽定不如自己选的合意，但必是比那个乡村小秀才来的对自己有用。
　　于是他在帝君的书房跪了一天一夜，又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去游说帝君，果不其然，帝君接受了他的建议，只是只将他妹妹指给了御史卞家的儿子，这御史卞耿贞已是年逾不惑，却仍只是官居六级，若是平常，他李悟是断断看不上卞家作为亲家的，而此时帝君暗中安排他们两家缔结婚约，李悟心下便已了然，这卞耿贞定是同他一样是帝君的一步暗棋。只是帝君仍是不够信任他，只肯把一个区区六级官暴露给他。这样一来，明面上卞同他一样也是中立派，他的妹妹也算是上嫁，确实是合情合理，而既然卞是帝君的棋，那么将妹妹嫁给他的儿子也是对他李悟的一种牵制。
　　虽说李悟早就知道帝君并不像表面上表现的那样懦弱无能，此时也不由得暗叹帝君实在是极为聪慧，知道一招行不通，便利用他的提议，将这另一招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不仅防止了他的玉石俱焚，达到了原本的牵制他的目的，还看起来像是顺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恩情。在出宫回家的路上，李悟心想，帝君要牵制他，就说明准备要重用他了，希望他这一次押对宝了，不过即使压错了也没关系，他还有后路。
　　此时李悟听了清欢的话，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不近人情的心突地起了一些愧疚之情。这一个多月来，他虽是日日忙于公务，却也暗中观察着清欢，小豆儿来找清欢的事他自也是知道的，甚至是连谈话内容也从他那个单纯的妹子那里套了出来。这清欢虽然比他的妹妹聪慧，却像他妹妹一样善良天真，纵然外表完全不一样，有时候他却觉得清欢和他的妹妹很像，而今日里他又对清欢多了一份了解，甚至说有了一丝佩服。他不由得想，若是他不设套将清欢送入宫中，他们又会怎样呢，他在朝中为官，是亲戚中难得的少年才俊，她的父亲是否会想同他结亲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如果没有这件事，他又怎知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那样她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官的小家碧玉，于他的仕途无任何裨益，他又怎会娶她。
　　李悟按捺下了心中那掺杂着一丝愧疚的奇怪感受，沉默片刻，突地起身将衣袍往旁边一撩，在清欢面前跪了下来，悄声道，“表妹，这件事是表哥对你不住，但是表哥也是没有任何办法。你也知道如今帝君式微，齐相把持朝政，但是表哥又怎能做那不忠不义之徒，依附齐相，弃帝家正统于不顾。帝君器重我，可表哥懦弱，不敢豁出整个家族抗衡齐相，只有将我的亲眷看顾在身边，帝君才能真正相信表哥不会是那依附权贵、罔顾君伦的小人。但我的妹妹早已有婚约，帝君又是惜名声之人，决不肯夺人所爱，也是怨表哥家人丁稀薄，不得已连累到了远在暨城的表妹。但表妹放心，如今你我已是同舟共渡，一荣俱荣，一损皆损，表哥定会竭尽全力护你、护我们整个家族的安全。这件事确是表哥有愧于你，表哥许你一事，若是将来有需要表哥的地方，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番话李悟说的真真假假、情真意切，清欢一时之间竟是不能分辨，她盯着李悟的眼睛看了半晌，对方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看不出任何破绽。虽不知自己那番话是否起到了作用，这李悟现下确是表现出了几分友善的诚意，清欢略略思索了片刻，道：“那便也不用日后了，我现在便有事请求表哥，内宫凶险，唯有小心谨慎，不露头角才好明哲保身，我希望表哥能请求帝君尽量……尽量推迟临幸于我，最好……见都不要见……”这几日教习嬷嬷虽也有向清欢讲解闺闱男女之事，但清欢毕竟是个年纪尚未及芨的小姑娘，又张了张娃娃脸，一直晚熟，此时说到“临幸”二字声音便已弱如蚊鸣，脸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将头埋入桌子底下，后面的话更是低的不能再低。
　　好在李悟耳力甚佳，连听带猜倒也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来到这里的一个多月，在人前清欢素来表现的稳重，此时露出了一些小女孩的神态，李悟反而觉得分外可爱，他顿了顿，道：“表妹说的有理，不过护表妹周全本就是我应当做的，这件事我定会去努力尝试。但我刚刚许诺的一事仍旧有效，表妹若有需要仍可以找我。”
　　清欢离开后，李悟不知怎的竟有些淡淡的后悔和失落，他感到今天的自己有些奇怪，许诺的那些事他本无须许诺，以他的圆滑，绕开清欢的话是轻而易举，可不知怎的他就那样答应了下来，是因为第一次接触这种官家小姐吗？哼，成大事者怎能怀有这些无用的小儿女心思，还是见识太少，等以后有了机会，定要多去尝试。

《酒斟时，须满十分（原名《坠欢莫拾》）》
中短篇系列小说合集，由相同背景下的一个个中短篇小故事组成，各个篇章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相当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