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定今生

　　隔天清晨，叶少就去了汽车修理厂。昨晚一直跟着，知道那小子进去了再也没出来过。想必是在那里过夜，那他该是在那里工作准没错。

　　叶少出门特地把自己的车子尾灯狠狠地撞掉了不说，还把底盘磕出个大窟窿——这么修起来，应该没那么简单，估计也得好多天了。

　　因为是一大早来的，修理厂的工人都还没有就位。远远地就看到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书，手上拿着一本，身边还放着两本。昨晚光顾着看他的脸了，现在才看仔细——他的脖颈上，果真挂着一副一样的链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叶少把车停到了他的跟前，他抬起了头。今天看上去他礼貌斯文了许多，却TMD的比昨晚黑乎乎的时候，看着更要帅气了。

　　“是不是来早了，有打搅到你么？”叶少抽着烟，懒洋洋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穿着修理工的衣服，坐在地上比坐在车里的自己矮上一个头，叶少可能真不会这么客气了。直接上去给他几拳也是有可能的。

　　现在不论怎么说，居高临下，心理上还是蛮有优势的。

　　“确实还差点时间开门，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为您服务了。”他并没有笑容，但感觉上还是挺专业的。

　　“也不急这一会儿，正好我也休息一下，”叶少耸耸肩，“你知道，大清早就撞了车，确实不是什么好彩头，是吧？”

　　“那您准备好了，再叫我吧。”

　　“那么等下我叫你的时候，该怎么称呼呢？”

　　“您可以叫我莱斯，”他指了指他身上的名牌，“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呢？”

　　“我姓叶，你可以叫我叶先生或者叶少。”

　　“好的，叶先生，很高兴能为您服务，我先去准备一下了。”他站起身，身材真是不错，如此堂堂仪表，做个区区维修工真是可惜了。

　　“等等，”叶少转头叫住了他，“我现在有些无聊，你的书能借给我翻翻么？”

　　“只有这本可以借给你，”他递上了手中书，“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叶少接过书，从一个修车仔手中接过来的——《世说新语》……有没有搞错？

　　“行，凑合先看一下，等下再还给你了。”

　　后来他修了一上午的车，叶少就翻了一上午的书。细看起来，这本书还真是有趣，真正是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当然，这魏晋风流与当下的‘风流’相去甚远，那根本是陶渊明与亚历克斯的区别了。

　　说起来，这种老古书，港城人现在很少有人看了。当下八十年代的港城人识实务，崇尚西化。富足人家里，教育完全用英文的都比比皆是，不比早些时候老头子一二十年代的人，中文造诣普遍水准很高，还出几个国学大家。叶少也曾师从饶公，学过几年诗歌楚辞，抄过几卷《心经》。金大侠十年前封笔时，叶少还向他去讨了全套武侠的签名。

　　这书居然递自一个修车工的手，确实匪夷所思。但这书已经被翻得陈旧了，想必是熟读，首页更是写了一行字，是引用了另一位大师冯友兰的对《世说新语》的点评：

　　真风流者必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

　　说来也巧，叶少曾经英国的文艺圈朋友里，有一个正是大师冯友兰的学生，那时用尚不流利的英文给大家讲国学文化里的‘风流’，翻译成西方的‘浪漫主义’，言不尽意。

　　讲到‘东床快婿’的王羲之如何等相亲的人来，依然坦胸露腹，躺在东厢床上不以为然，结果反倒被相成了乘龙快婿的时候，洋鬼子们纷纷点头，似有领悟；等到他再讲到竹林名士为首的阮籍和嵇康是如何高歌纵饮，刘伶恒是如何引‘裸袒之风’的时候，终于引得阵阵喝彩！像是为那时风靡英国高校的流行病，‘世纪裸跑’找到了共鸣！

　　那时性感的年轻人们全身赤裸，只穿一双运动鞋，从宿舍楼跑到足球场，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那自由奔放，至今想起来，都让叶少开怀大笑，定要大醉上一场！

　　……这书不仅仅雅致有趣，只单看他某些玄思处做的注解就很有意思，严谨中还透着点冷幽默，比如：

　　书中夫妻间调情的绕口令，“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他标注，‘傻瓜！’。

　　“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岂不个个名士，只差了几句诗么？’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人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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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少心想，如果是自己，怕是不能够这么轻易让别人看到我的注释，就像当年学校里即使身材堪忧的女同学，也敢大大咧咧的光着屁股，自己再喝多几杯，却还是退不下那几块遮羞布一样。

　　这么说来，他该是个心怀坦荡荡的人了。

　　中午叶少打算走的时候问他，“这书可以借我看看吗？”

　　他一脸油污从车箱底下钻出来，“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个原则，如果你借走了我的书，如果还想要借下一本，你最多能借二周，还回来的时候还要写一篇读后感给我。”

　　“读后感？”

　　“不错，简单的几句话也行，只要是你自己的想法，用你自己的表达方式也是可以的。”

　　“那试试看吧。这车需要几天才能修好呢？”

　　“连检测的话，不会超过十天。”

　　“那好，或者我会经常过来检查一下进度。”

　　“没问题，欢迎您随时检查监督。”

　　他很淡然，淡然得让叶少觉得，与最初相识的海娅同出一辙。他们都是做着卑微的工作，一个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演奏助兴，一个躺在地上给人修车。当然，他们不卑不亢，好像心里过着另一种生活。

　　但海娅毕竟是个女孩子，她已经够勤奋，而且步入正轨，她的人生目测下去应该不会落在尘土里。

　　而他，却很难说。他的眼神坚毅中透着沧桑，平淡中藏着落寞，倒像是个被伤了棱角的人。

　　即使他有……风流深情，他真的配得上海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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