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行路 西幻

　　第十六章

　　在纳兰的少年时代里，科隆绝对是对他影响最大的那个人，且不论这影响是好是坏，但是没有科隆的教导，今天就没有纳兰·维嘉这个人，他对科隆的敬畏深深刻在了心底，当然厌恶也是。

　　科隆不只一次嘲笑他是个废物小杂种，在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他有一次差点把纳兰的眼睛一巴掌打瞎，只是因为纳兰的眼睛是稀少的紫色，在人类的观念里，只有魔族才会有紫色的冰冷邪恶的眼睛。

　　后来纳兰就一直用药剂改变眼睛的颜色，发誓要把科隆碎尸万段，让他死在他最得意的手段上。

　　但一手教导了纳兰所有药理知识的是他，驱使纳兰今天站在图书馆门前的也是他，这个恶名昭著的通缉犯以他的手腕扭转了纳兰所有的善良和仁慈，他培养出了一个能把他送下地狱的暗杀者。

　　不知道科隆在死的那一瞬间，有没有后悔过。

　　无论如何，事实已经不可改变了。

　　纳兰把手放在门环上，握住这象征智慧的两环青铜蛇，蛇头尾相连，循环往复，象征着入门者，可得无穷智慧。

　　拉动门环。智慧的大门为他敞开，纳兰迫不及待地走进去。

　　洁白的大理石地板隐约反射着日光，让人不想以沾着泥土的靴子踩上去，正如那知识神圣得不可亵渎。

　　各种各样的书籍整整齐齐排列在墙边的架子上，仿佛要将智慧之塔建筑到神灵居住的天际尽头，整个图书馆里漂浮着淡淡的古老书籍的腐朽味道，这里藏着的是人类几百年几千年来的心血。

　　纳兰爬上梯子，一排一排浏览过去，终于在一大堆书籍夹缝里找到了它：《远古灭绝植物图鉴》。

　　它的作者正是那个向纳兰提问的酒槽鼻老头，康斯坦，帝国最富有才华的药理大师，尽管他……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着调。

　　纳兰扛着那本巨大的书籍，顺着梯子往下爬，图书馆里非常安静，有的人在书堆里睡觉，有的人整个都埋进了书里，全神贯注，根本没有人在意纳兰踩着梯子发出的吱吱的声音。

　　到了半空的时候，纳兰抓着梯子的手指一滑，没能抓住那窄小的扶手，“可恶！”他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然后瞬间找好了下一个落脚点，可能摔下去会有点疼，但是不会摔断骨头。

　　然后纳兰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人向他奔过来，那个人直接靠自身力量跃起，试图抓住他，他甚至可以听见那个人急速奔跑的时候靴子和地面碰撞而发出的声音。

　　非常沉稳有力的步伐。

　　那个人敏捷地登上了梯子，一手捞住了纳兰。

　　两个人吊在半空大眼瞪小眼，纳兰的目光掠过他轮廓英俊的面孔，铁灰色的长发和深沉的眼睛，平稳炽热的呼吸迎面而来。

　　天，为什么他们总是要在这么不恰当的时刻会面？！

　　纳兰被他环着，下意识地想要反抗，推了一把却没能推动这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他瞪圆了眼睛。

　　路德维希稳稳落地，没等纳兰说什么就放开了他，斯文地说：“请小心一些，上个月有个见习法师掉下来摔断了腿。”

　　纳兰迟疑道：“谢谢……您……”

　　其实他更想说，“您怎么会在这儿？”

　　一个治安所的人，和一座图书馆，无论如何都不搭调。

　　路德维希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颔首：“我是帝国学院的客座武官，保护你们不受伤，是本人的份内职责。”

　　纳兰：“……”

　　客座武官是学院专门为那些力量强大或贡献突出的武者设立的，他们只需要在学院的安全事务上出一份力就行，这是一个光荣的虚衔。

　　一般来说，学院是用不到这份力量的，作为卡玛兰的象征之一，它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那个时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魔族南下攻破驱魔关长驱直入凯撒帝国腹地，二是某位叛乱分子带领的叛军一路壮大，复刻凯撒·加西亚当年的壮举，在凯撒帝国的废墟之上再建立一个崭新的政权。
　　当然，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大。

　　所以客座武官一般都是一个荣誉职位，路德维希也许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才得到这一般人都坐不到的位置

　　他微笑道：“维嘉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纳兰没能遮掩住瞬间的表情空白，他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来面对路德维希。这样的突然遇见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纳兰后退了一步，强行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微笑，他镇定地说：“还是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虽然没有路德维希，他也不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路德维希说：“唔……上次忘了告诉你，不用对我使用敬语，我并不是贵族。”

　　在各色贵族扎堆的卡玛兰，这样的人，竟然没有哪怕一个最低等的男爵的位子？纳兰眼睛里明明白白的透出吃惊来。

　　图书馆里的几个少年少女看见了路德维希纷纷向他问好。

　　拘谨一点的说：“武官大人好！”

　　大胆一点的说：“晚上好，贝烈恩大人！”

　　路德维希“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些，俯身从书架底下抽出一本书夹在腋下，说：“走了。”便走掉了。

　　人们仰着脖子送他离去，眼神里有崇拜，有仰慕。好像路德维希不管在哪里，身上都笼罩着一层神辉。

　　几个少女忘了翻动手里的书，痴痴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贝烈恩阁下真是越来越耀眼了。啊……等到他有了爵位，我一定要恳求父亲向殿下求婚，这么好的男人真是太稀少了！”

　　“哼！要不是他那个子爵父亲不肯把爵位传给他，本小姐早已是贝烈恩夫人了。”

　　…………

　　纳兰在长条木桌的一端坐下，从浩如烟海的远古植物描述中寻找康斯坦说的一种植物：

　　这种植物会飞，人类抓不到它，当夜间月亮升起，它就变成透明的絮状，飞到高空去开花，花期有三天————

　　什么东西？

　　纳兰痛苦的一边听少女们发花痴，一边试图寻找这种植物的蛛丝马迹。

　　翻了一个小时的书，毫无收获，另一端的絮絮叨叨还在源源不断的飘过来，传入他耳朵，敲击着他的思维。

　　“你们太天真了，贝烈恩大人的婚事怎么可能让别人做主？”

　　“你说的别人，一个是他的养母，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他们不能干涉呢？”一个女孩小声嚷嚷道。

　　纳兰继续听着。

　　“他的父亲可没有抚养过他多久，我可是知道上个月，贝烈恩回去看望老子爵，结果两人大吵了一架。”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傲慢的拨弄着指甲说。

　　纳兰无法想象路德维希和别人吵架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依照他的直觉来看，路德维希应该是直接上拳头的人。

　　他挠挠头，放下手中的书，准备明天把杰米·冈的罗拉过来一起找。

　　康斯坦脾气不坏，但是很怪，常常出这样的难题来难为他们。

　　自从这位大师认识了纳兰之后，更喜欢为难他了。

　　纳兰得吸收更多的知识，来应对他的“赏识”。

　　“路德维希……哦，你到底是个什么人。”纳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明天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各种各样的事，他得回去了。

　　这样又过了几天，纳兰和杰米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在生命殿堂里，康斯坦毫不留情的嘲笑了他们：“孩子们，动动你们僵化的脑子，既然没有人类抓到它们，又怎么知道它们会飞到高空开花，花期有三天呢？”

　　纳兰被这个答案惊到了，原来是康斯坦在捉弄他们！

　　他心里不禁有些恼怒。

　　康斯坦笑够了，才吹胡子瞪眼地说：“我告诉你们，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没有不能怀疑的东西！迷信权威是要死人的，当你们将来配置药剂的时候，你们要决定自己是做出救命的药，还是做出要命的药，孩子们，也许有一天，你们要做出这样的选择，那时请不要被别人或者什么别的迷惑。”

　　整座殿堂里没有人说话，他们盯着康斯坦苍老的面孔，似懂非懂。

　　纳兰一愣，好半天低着头，直到康斯坦拍拍他的头顶，他才沉默的抬起头来，没有问出那句话：“如果我已经做出选择了呢？”

　　无声的叹息飘散在他的心里，这个问题他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回答出来，不像旁边那个喜欢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同为少年，同为帝国学院的一份子，她眼神里有最干净的光，她不一样，生命殿堂里没有人和他一样。

　　纳兰抄起羽毛笔，把芨芨草的作用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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