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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流萤
后院,百杏林。
有布衣之人席地而坐。身边,身着粉裙的小女孩亦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他。
“小舅舅,这次又挣了不少的银子呢!”她笑着,用力的甩了甩钱袋。
布衣男子双眼迷离,但眼形却十分好看。他直直的看着前方,俊逸的脸上,泛起一阵温柔。
“萤儿,这次苦了你了!”
“才不是呢!”小流萤假装生气的嘟起了嘴,她将他的手捧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小舅舅,手疼不疼啊?”
“不疼。”他微微摇头。
风吹落小小的杏花,飘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睫毛恍若黑翼,遮住了眸中那一片宁静的湖。
“萤儿,等赚够了钱,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嗯。”
她靠在他的怀里。翘翘的鼻尖微红。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抬手慢慢的抚摸着他的眉眼。
“如果不是萤儿,小舅舅的眼睛……”她哀伤的皱起眉头,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
“傻丫头,我答应你娘的嘛!即使丢了性命也要保你万全。”他说着,伸出修长的手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顶。
更多的杏花随风飘零,落满了他们一身。
那一年,姐姐亲手将她交给了年仅十岁的他。
“好好保护萤儿。熙,姐姐欠你的也只有来世再报了!”
姐姐……
他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那个女子,她喜欢倚窗观月,喜欢带着他一起在河中嬉闹。清冽的水流穿过她如缎墨丝。她面带微笑,眼含温柔,轻轻唤了一声:熙……
久久的,山谷中会传来一阵清灵的歌声,婉转缠绵,胜过一切美乐……
他偏首细细的听了听,嘴角蔓上了一丝宠溺的笑意。
他换了个姿势,让她趴在他的膝上。他脱下外衣盖在了她的身上,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脊。
膝上,流萤熟睡着,小小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许久,他抬头冲着前方的黑暗处,轻轻一笑。
“她睡着了,你出来吧!”
杏林深处,洛歌淡笑着从林中走出。
“熙岚,即使瞎了,可你的听力却比以前更加敏锐了!”她抱剑站在他的面前。身后,杏花似雨飞扬,带着一股儿浓郁的香味,吹鼓了她的衣衫,吹散了她的发丝。
“洛歌,当日……我谢谢你。”熙岚静静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但却十分好听。
洛歌怔了怔,摇了摇头。
“不用,熙岚……如果你真的要谢我,就把你怀中的女孩交给我!”
“她?”熙岚危险的眯起双眼,冷笑了一声:“不惜以稀世夜明珠做代价,目的只是为了她?”
“是。”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他倏的用手护住怀中酣睡的人儿,面露紧张。
洛歌走了过去,随手拈起几片杏花轻轻一笑。
“熙岚,因为忘不掉姐姐。所以,哪怕死也要守住她对你的嘱托,是吗?”她的眉毛轻轻向上一挑。
熙岚的脸色变了变,原本十分平静的双眸,竟也浮上一丝愠恼。
“洛歌,当初你又何必救我!”
“救你?”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
当初,为什么而救他。
只因为,他有着和他一样温润的气质。只因为,他心痛的样子竟和他十分相像。
救他,只因为他!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半跪在他面前轻声道:“熙岚,你放心,我只是想问问她一些小问题而已,我绝对不会伤害她。我答应你!”
“萤儿只是个孩子,你会有什么问题想请教她?”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急促的呼吸慢慢恢复平稳。
“我自然有我要问的,长孙熙岚,你到底答不答应?!”
“不要叫我长孙熙岚!我不姓长孙!”他忽然激动无比,身体不停的颤抖,毫无焦距的眸中覆上一层厚厚的怒意。
“小舅舅……”睡眼惺忪的小流萤揉了揉眼睛,抬眼困惑的看着自己的小舅舅,不禁有些奇怪。小舅舅平时一向稳重,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如此激动的啊!她嘟起小嘴回头看去。
成千上万朵杏花扬扬洒洒,迷离的银色月光洒在林子里,让树影倒映在了她的身上。洛歌淡笑,伸手掸掉肩上飞落的杏花。
“啊——”小流萤失声尖叫,原本粉嘟嘟的小脸,此刻却苍白的毫无血色!她拉起熙岚就想逃跑。“小舅舅,小舅舅,就是这个人!他找来了!他要杀萤儿!”
“萤儿,别怕!”熙岚俯下身去,脸上带着让人安心的温柔笑容。他将她搂入怀中,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脊。“萤儿,他答应过小舅舅的,他不会伤害你。”
“是,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方流萤。”洛歌牵起嘴角,俯身看着她。
“可是……上次……”她一想起上次她脸上的狠色与眸中暗沉的杀机,就忍不住的想要发抖。
“上次是上次!上次与这次不同。萤儿,你敢说昨天吃的馒头与今天吃的牛肉面是一样的吗?”
小流萤眨了眨双眼,歪着脑袋想了想,才咧嘴一笑:“嗯,是不一样呢!”
很好,看来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最起码,现在她已经对她放下了不少的戒心。
“所以,萤儿今天看到的我与上次看到的我,当然也是不一样的啦!”她说着,伸手抚了抚她头顶的两个小鬏鬏。
小流萤从熙岚的怀中探出小脑袋,睁大了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仔细的看着她。
是不一样呢!这次的她比上次要温柔了许多,也亲和了许多。月光将树影投在了她的脸上。他好美!好美啊!
“那……哥哥有什么事找萤儿吗?”小流萤慢慢的从熙岚的怀中走出,站在洛歌的面前,抬头仰望着她。
“萤儿,告诉我,告诉我关于长相思的事。你怎么会唱长相思?”她半跪在她的面前,绝美的脸上,满是迫不及待。
“长相思……长相思,那曲子叫长相思吗?好悲伤的名字啊。怪不得……”小流萤忽然叹了一口气,稚嫩的脸上浸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怪不得什么?!怪不得什么?!告诉我,流萤告诉我!”她激动的抓住了她的双肩,身体剧烈的颤抖。
“你弄疼她了!放开她!”一直沉寂的熙岚,隐约听见了小流萤“咝咝”的吸气声。他摸索着,然后用力的扳开了她的手又重新将流萤拥入怀中。
洛歌忽然直起了身子。月光下,她的眸中覆上了一丝暗红色的冷酷!手中,玄风剑开始呜呜作响。
“长孙熙岚,只有让我杀了你,你才会放心将流萤交给我吗?”她举起剑,狂风忽起,满地的杏花在风中狂舞。
“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安然。”
空气中,忽然流动着一股让人安静的檀香。
洛歌蓦然回首。
你要记住,爱别离,怨憎会,撒手归西,全是无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是他……
“你是……辩机?”她惊讶的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白色袈裟体态安然的老僧人。
“难得施主还记得老衲。五年了,施主忘了当初老衲告诫你的话了吗?”
“情劫?”
“是。”辩机拈眉一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此八苦,施主便占了五苦。”
“哪五苦?”洛歌转过身来走到他的面前。
“爱人之死,离爱之难,怨恨之久,求不得斯生,放不下斯死。”
求不得斯生,放不下斯死!
她捂住胸口,猛地向后跄踉了两步。
是的!她求不得!放不下!正因为想求却求不得,所以这五年来,十三的影子才会时刻萦绕在她的脑海!正引文她放不下十三的死,所以她才会拿起玄风剑开始这为杀人而生的人生。
她想忘却忘不了。正如李隆基所说,思念如流沙,握得越紧,流失的越多。思念同样,越想忘记越不能忘记。
“你……辩机,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中浸上了一层浓重的杀机与……惊慌!
辩机淡然一笑,白色的月光为他的身体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恍若仙人一般。他清远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熙岚的身上。
“施主,你可愿跟随老衲一起修行?”
“我?”熙岚怔住,完全出乎意料。
“是,辩机今日就是为了施主而……”
“不可以!”还未等辩机说完,一直沉默着的流萤忽然嚷嚷了起来,“不可以!小舅舅永远都只和流萤在一起!”
“萤儿……”熙岚俯下身去,将激动的她轻轻搂入怀中,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磨蹭。“小舅舅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你的。”说完,他又直起身子对着前方缓缓说道:“不知大师为何想让在下随你一起修行?”
“因为缘分。”
“缘份?”
“是。缘由天定,而份由人为。你我的缘分早已在你祖父那代定下了。”辩机抚须而笑,深邃的眸中饱含禅意。
“我祖父……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是你祖父?!”洛歌惊愕的睁大了双眼。不错!熙岚的确是姓长孙。但她从未将他与凌烟阁第一功臣长孙无忌联系在一起过。
“是,长孙无忌……他是我祖父。”熙岚说完,空洞的眸中覆上一层浓郁的悲伤。
“小舅舅,那个长孙无忌他是谁啊?”小流萤抬起头,困惑的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双眸。
熙岚低着头,冲着流萤微微一笑道:“他是你的曾外公。”
“曾外公?”小流萤偏头想了想,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良久,她对着辩机问道:“那……大师,为什么小舅舅的祖父是长孙无忌,他就要出家呢?”
辩机看着眼前这个粉琢玉雕的小人儿,无波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爱恋。他低下身子抚着她的头顶,轻道:“即种因,则得果。上辈种的因,自然要由下代来尝其果。小施主,这些道理,也只有等你长大了才能够明白。”
“长孙熙岚,你心中的执念既放不下,又何必常自缠缚?越执着只会陷得越深。你可想过,你所牵挂的人。她,又会作何感想?”辩机随手拈花,笑看熙岚。睿智的眸中一片柔和的光芒。
熙岚忽然怔住。
她,可会为自己难过?那女子温柔如水,她只爱她的英雄,那个戍边战死沙场的大将军!她可曾爱过自己?并不是那种姐姐对小弟弟一般的爱过自己。可是,就算彼此相爱,又如何能够冲破世俗伦理的禁锢?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这叫他们,又情何以堪!
他暗自苦笑了一下,冲着黑洞洞的前方,低低的柔唤了一声:“兰儿,你叫我如何放下……”
“常伴我佛,远离红尘。”辩机忽然肃容,语气里是让人不能拒绝的坚定。“熙岚,只有懂得放下,才对的起她!”
“放下?真的要放下?那……萤儿,我的萤儿又该怎么办?”
“一切由天注定!流萤小施主自有她命中注定的归宿与结局。这,有岂能是我辈左右的了的?”辩机说完,忽然长叹了一声:“熙岚,你身上的红尘之气太过浓重。我不能让你遁入空门,断清一切情欲。但,你带发修行,我自能消除你心中那份愚蠢的执念。”
夜风习习,似带来了一阵清远迷人的歌声。杏花似雪,覆满了他的一身。
他忽然牵起嘴角,了然一笑。然后,他转身,朝着洛歌双膝跪下。
“洛歌,我长孙熙岚请求你,替我好好照顾萤儿!这算我欠你的,将来,我一定会还。”
他抬起头,“看”着她。银色的月光倒映在他的眼底,泛起星星点点的光芒。
林间,有无数只黑鸟腾空而起,叫嚣着从月底划过。
她茫然的伸出手,轻抚他的眉眼,心底一片荒凉。
“是你吗?十三……”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小舅舅,你说不会离开萤儿的!小舅舅,你怎么可以骗萤儿!”
“萤儿……”他轻吐她的名字,竟哽咽住了。“小舅舅无能。小舅舅放不下。在这里住着以为小舅舅想爱却不能爱的女子。小舅舅,要还她自由了!”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房,轻轻一笑。然后,他转身跟随辩机,踏着满地杏花绝迹于杏林深处……
月下,白衣人搂住粉衫女孩,忧伤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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