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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馆(四)
[八]
几年前,陈骞一还是刺客断水太岁。所有的日子几乎都在刀尖上悬着,一双眼看厌了各种各样的仇恨与丑恶嘴脸一柄钢刀刃上常滴落艳红又令他感到冰冷的血。
不过,他也习惯了。夜里杀人,白日里就是个闲散懒汉,在酒馆茶楼里打着呵欠听说书人讲自己的段子。
他杀过的人里,有只能跪着涕泗横流求饶的人,也有让他感到吃力的。那天碰上的正是后者。他对疼痛已经习惯乃至麻木了,当他发觉自己伤口处理得实在欠妥时,已经是第二天巳时了。天开始下雨,酒劲儿上来,他有些晕乎乎的,就迷了路。
陈骞一困倦地靠着墙坐下来,闭上眼。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烧,伤口有没有发炎。雨声依旧淅淅沥沥,他却突然感觉不到有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了。他惊奇地睁开眼,撑伞的是一个婢女打扮的人,旁边站了一个小姑娘,一双澄澈的眼担忧地望着他。
小姑娘给他指了去医馆的路。遇到了好人啊,陈骞一从医馆里出来,望着雨停从云层后透出的阳光,这样想。
在光明下,干净又透彻的灵魂是什么样子呢?
刺客有刺客的门路。陈骞一托朋友查了一查,那是南家的大小姐,南采萍。鬼使神差地,陈骞一将自己同南家新请的教书先生掉个包,乔装混进南家。结果没过两天,他就被南采萍识破了。开玩笑,她读的书比他多多了。
天真烂漫的南采萍也没把他往坏处想,只当他是个来骗吃骗喝的倒霉蛋。陈骞一肚里没什么墨水,讲无可讲,就开始说他那些江湖见闻。有的时候,南采萍身边还跟着一个更小的小丫头听。于是陈骞一就从“倒霉蛋”变成了“大侠客”。
即使是知道他曾杀人如麻,南采萍也只是劝他别再回那个险恶的漩涡之中,留在南家做个护院。
陈骞一忍不住问她,就不担心他包藏祸心么?南采萍摇摇头,说若是那般,他有一百次对任何人下手的机会,但他都没有动手。
“而且这段时间,我真的和你学了很多。”说这话的时候,南采萍那张尚显稚气的笑脸瞧着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不过南采萍不知道的是,陈骞一就算想动手,希望也是渺茫的。她和她的家人都被保护得极好,不露一丝破绽。
陈骞一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南采萍居然有朝一日会同意与他私奔。那段日子里,南采萍依然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陈骞一把她照顾得很好,也保护得很好。他不再做刺客了,生命里有了光和笑的人不愿再回到阴暗血腥中去,
好景不长。大约只过了几个月,南采萍突然消失了,干干净净,没有痕迹。而那些神出鬼没的江湖朋友他也找不到了。这么短的时间,他就与光和暗两边同时切断了联系。
悲伤,寻找,绝望,颓废。
直到那一天陶之戍找上他。
[九]
“这是我最后能再见到她的机会了,”陈骞一眼中布满血丝,瞪着童镯,“我要用她从陶之戍那里换采萍的下落。”
南采薇缓缓站起,声情并茂:“姐夫!”
陈骞一的眼闻言瞪得更大了,只是视线从童镯身上转移到了南采薇的脸上。他细细端详了一阵,颤声问:“你……是采薇?”
“你们认识怎么不早说。”孙黎埋怨。他的刀已经从童镯脖子上撤了下来,而童镯只是搓了搓脖子,什么也没说。
“变化太大了,没认出来。”南采薇苦笑。在她印象中,陈骞一是那个在院子里石榴树边给她们两姐妹讲故事的假先生,一个眼中虽有些阴沉迷惘,却没有现在这般困兽一样疯狂绝望的青年。而南采薇自己,也早就与当年跟在姐姐身后的小丫头大不相同了。
仿佛是握住了救命稻草,陈骞一猛地站起,把孙连和孙黎吓得一哆嗦,那张苟延残喘的桌子顿时支持不住塌了下去:“采萍呢?她在哪里?她是被歹人绑走了吗?你们有没有找到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南采薇也被陈骞一吓了一跳,赶紧摆手示意他冷静!“你当年和姐姐私奔,家里很快就找到了。姐姐是被家里人带回去的。”
陈骞一听了这话,身体轻轻晃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压在他心上的什么东西,似乎化作了一只莺鸟,轻盈飞去,却还留下了一片柔羽,一声婉啼。也不知为什么,再开口,他就不敢像刚才那么大声了:“那她……后来好吗?”
南采薇脸上浮出难掩的骄傲:“姐姐后来独创‘琴音传讯’,助定远王胜了戎马生涯最后一战,如今在郡王府上做门客,改进和在军中推行这一奇招。她一直很厉害,一直很好。”
她又强调了一遍:“她一直都很好,一如你当初遇到她。”
一如当年温婉善良,纯净无邪,不曾被岁月磨灭半点。好好地被保护着,好好地施展着自己的才华。一如当时年少最美好,想必一路走来,都是再好不过。
这便是他所期盼的全部了。
陈骞一无声地笑,又如释重负地嚎啕大哭。天知道他断水太岁这一夜,哭得像个三岁稚儿。
[十]
“女悍匪,接下来的路,我们就不奉陪了。”
童镯乍一听这话,反应不过来。孪生兄弟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孙连垂着眼不看她,自顾自地继续说:“有断水太岁在,你也不用怕什么,也就……不需要我们跟着了。何况你现在是要定远王的人押去皇城,我们也没办法跟你走了。”
不过,可怜他们明明是什么都不知的无辜之人,却被拖着与她生死与共了一路。现在,也该分别了。
南采薇本想也混在陈骞一抓的红衣姑娘里一道去皇城,但陈骞一不同意。和他一起押送这些女孩子的人都由陶之戍找来,童镯只能借此进入皇宫或王府,南采薇却不必冒这个险,如此混入又不易脱身。陈骞一打着哭嗝,要她走一条更安全的路。
“姐夫!”南采薇鼓起嘴,摆出一副寻常小姑娘耍小脾气的样子。
“你可别瞎叫了,”陈骞一红肿着一双眼,叹了口气,嘴角却又勾起笑来,“采萍早就嫁人了吧。肯定嫁了好人家,是不是?”
南采薇听他说完,收敛了娇蛮的模样,只觉眼眶有些发烫。她用力眨眨眼,点了点头。看到孪生兄弟总是有意与陈骞一拉开距离,心头来气:“真不知道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孙黎理直气壮:“我们怕怎么了,孙连当年差点被他一刀砍死,落了病根,我们还不能怕他啦?”
“叫我哥。”孙连不忘了纠正弟弟。
“只是想不到,名震江湖的怪盗双燕生,居然只是两个半大孩子。”陈骞一这时整理好心情,从江湖风雨飘摇中历练出的沧桑气度又回到他身上。
孙连皮笑肉不笑:“小偷小摸,比不上断水太岁前辈让人闻风丧胆。”
童镯瞅瞅孙连,他这话似乎是一句奉承,但她听着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儿?
不过真是想不到,这两个以前在酒坊天天没个正经相的混蛋,居然也是风云人物。
再无什么依依惜别的话,孪生兄弟和南采薇先行一步,陈骞一和童镯在酒楼等定远王的人来。他们走出去十几步,也不知是孙连还是孙黎,回头冲童镯喊:“我们会想念和你一起在酒坊做工的日子的——”
童镯愣了一愣,笑着喊回去:“我也是——”
她笑得那样开怀,以至于面上凶恶神情都淡了,却反而也显得有些悲戚了。
夜尽天明,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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