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小圆舞曲［杰园］

　　谈话之间，小院的风被阳光照得越来越热。看着艾玛用手帕揩拭发际的汗水，杰克忽而有些后悔选在今天进行户外活动。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让艾玛打理花草？那只不过是带着小心机的借口罢了。倘若接下来真的让她继续在烈日下劳作，以杰克现在的心情，必然于心不忍。

　　所以杰克再一次提议道：“艾玛，去会客厅休息一下，怎么样？”

　　“不用，我还有的是劲儿。”艾玛的直率就像一把锋利的快剪，一刀轧断他才萌生的缱绻。

　　只见她徒手抄起地上盘桓的水管朝远处地空地一甩，橡胶管上褐色的泥土让杰克恶寒地皱了下眉。

　　但喜爱克服了避害心理，杰克毅力出其强大地忍住掉头离开的欲望，继续说：“第一个条件你已经做到了。”

　　“不可能，我还没干完呢。”爱岗敬业的园丁讷讷环顾刚刚施工到一半的院落，耿直地发出质疑。

　　杰克忽而觉得，他看上的这位心肝有点儿太不知好歹了。

　　“……足够了。我就喜欢看半边儿景色。”某位男子睁眼说瞎话的水平每况愈增，“请你理解我独特的爱好，这里有种浪漫主义的非对称性美感。”

　　“还真是特别的审美。”园丁这句话发自肺腑。

　　杰克被细碎刘海遮住的额角，青筋若隐若现地浮出，眉头也跟着猛烈地跳动了两下。

　　不过他没再补充任何言语，而是内在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终于成功地说服自己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她浸透汗水、挽到手肘上方的袖子边。

　　这是行动上的一小下，却是杰克的一大下。趁着艾玛愣神的功夫，他连忙拉着她进门。

　　“接下来就让我们谈谈第二个条件吧：品评我做的甜品。”

　　艾玛回过神来已经坐在餐厅的橡木桌前，刚刚去盥洗室洗过的手带着香皂特有的薄荷气息，闻起来就像夏天。

　　皮肤还带着些微潮气，她将双臂搭在桌沿晾干，期间不免感到手足无措。

　　一来是突然的做客邀请让她没做好心理准备，二来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吃甜品，而且是杰克制作的点心？他是说认真的吗？杰克居然也会下厨，艾玛对此惊讶不已。

　　杰克振振有词：“不瞒你说，我自幼年时起就有成为甜品师的兴趣。可惜荣华富贵毁了我的甜品梦，使我成年后只能在艺术学院修读油画，并在业余空闲日复一日地管理画廊、酒庄和家族产业。”

　　他倾诉起往事，不禁悲伤地垂下眼帘。

　　艾玛则需要忍住许多次想插嘴发表的冒犯之言，并在对钥匙的渴望驱使之下，坚决支持杰克勇追美食梦。

　　殊不知所谓梦想的说辞都是杰克在十几分钟前临时编撰的腹稿，品尝甜品只不过是他请伊人入室的说辞。

　　杰克总归希望给艾玛留下一些好印象。无论从前相处经历如何暗沉阴晦，他们的未来应该经营得一片烂漫。

　　而他对自己的厨艺十分自信，认为这也许可以成为他们心灵靠近的第一步。

　　有一个超乎直觉的事实是：杰克其实掌握着纯熟的烹饪技巧。虽然他对烹饪算不上精通，但远比随意将食材煮熟的糊弄派要手巧许多。

　　杰克曾从一名东方艺术家口中听过一种说法，是“算盘打得很响”。多年后的今天想来，这个比喻和他此时心境分外贴合。

　　半开放的厨房构造和餐厅连通，艾玛从这里向对面望去，能直直看到他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

　　杰克穿着一条浅绿色的半身围裙，长长的绑带在后腰系了一个垂危的蝴蝶结，并且环得腰身极窄，肩背宽阔。

　　在刻意展现之下，他做事的步骤井井有条。壁橱里的瓶瓶罐罐各司其职，依次序倒向混合了面粉、鸡蛋的搅拌盆。

　　杰克时不时还会问一两句客人的意见。

　　“艾玛，你喜欢糖霜还是蜂蜜？……糖霜更好？我也这么觉得。”

　　“那么苹果酱呢？”

　　“对了，你有没有忌口的东西？”

　　艾玛一一回答，杰克在操作配料的同时，把她的喜好默默记在心里。

　　可能是受到杰克身上那种盎然积极的精神带动，艾玛也不免对即将到来的成果倍感期待。

　　顺便，旁观的过程中，她再一次认识到杰克的个子超乎寻常地高。

　　厨房墙面上方打了一排悬空的壁橱，当他放松自然地站立，额头就不可避免地与柜角持平。

　　因此杰克做饭时，偶尔会造出一两次轻微的“咚”响，和吃痛或不耐烦的吸气声。

　　当然，这些让人不爽的小插曲在他的计算之外。但不管怎么说，它们并不妨碍他觉得当下的场面极其温馨。

　　灶火旺盛地跃动着兴奋的气焰，陶瓷锅里膨胀发泡的糖浆甜香四溢。艾玛乖巧地等待着他，像狐狸靠近溪水一样小口啜饮红茶。

　　这才有点儿约会的样子。

　　想到“她吃过他的手艺”，这个行为就像在两人之间建立起一种不同于旁人的微妙的联系，仅仅凭此便能让杰克的嘴角忍不住泛起隐蔽的笑。

　　然而，在满怀希望的气氛里，两个人都忽视了一个问题：杰克，一个老派伦敦人，做饭师承标准的大不列颠风格。

　　放眼整个欧洲，英国的美食菜系也算首屈一指、独树一帜的特别存在。尽管杰克已经吃惯了，但同为本土人的艾玛对于“家乡传统美食”实在欣赏不来，她宁愿去吃将食材弄熟了事的糊弄菜。

　　当一盘饱含鳗鱼尸体碎块、上覆拉丝起司和糖霜的馅饼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时，艾玛的笑容逐渐不那么由衷了。

　　她心中警铃大作，连道几声不好。

　　新鲜鱼肉带着柠檬掩盖不掉的淡淡的腥气，像鱼不肯散去的死灵魂盘桓于躯体。在咸味压倒性的味觉冲击中，奶油和白砂糖的努力略显多余。

　　并且，大概要怪她的味觉过于灵敏，好像有什么物质在加热的过程中未经允许就擅自发酵了……

　　如果站在客观角度评价一句，这道菜无疑是成功的，毕竟在菜谱的描述里它就该是如此。

　　但从艾玛的视角来说，它不能算甜品，甚至很难被划入她心目中食物的行列。

　　杰克对此没有一点儿自觉。他在桌前坐下，优雅矜贵地翘起二郎腿，期待地把银托盘向艾玛面前推了推：“久等了。试试看吧？”

　　艾玛的面容维持着得体的平静，心却如同壁炉里积蓄良久的死灰。

　　这一刻，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乃至于重新拾起过去对杰克怀抱多时的成见，暗暗想着，果真。杰克还在记恨他们以前的过节，靠着这种剑走偏锋的方式悄悄报复她对吧……

　　可她在那张俏丽的脸上寻不出什么阴暗的踪迹。

　　“说起来，鳗鱼馅饼是我最喜欢的点心了。”

　　杰克一只手撑在桌中托住下巴，修长的指尖在腮上轻快地点着节拍，眼眸中难得流露出仔细回忆的神情。

　　他竟然在说认真的：“小时候的圣诞节，晚上下了雪，妈妈做了这种馅饼给我吃。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啊……”

　　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当杰克温情回想往昔岁月，艾玛的表情却凝固在脸上，不知如何变化是好。

　　最后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妈妈给你做这个吗……”

　　“是啊。”杰克微笑着点点头，陷入心底那片从不示人的柔软，他的五官随之显得宁静悠远。

　　看着如午夜深海般蓝眼睛里承载的闪光，艾玛善良的心还是摇晃了一下。

　　过去的经历使她很容易理解他对于家人的怀念。在感同身受之外，还有一种不明的心绪涌动冲刷过血管，呼吸也染上沉重。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叉子，慢慢将一口来自地狱的混沌物体送入嘴巴。

　　“好吃。”难吃！

　　“真的吗？”杰克倾身瞧她，纯粹地、卸下了全部伪装地表露着开心。

　　艾玛闭了闭眼睛，说：“好吃。谢谢你。”

　　为了显得话语更有说服力，她又硬着头皮咬了一块派。

　　“那就好。”杰克放心地弯了弯眼睛。

　　园丁心有余悸地放下刀叉，并假装喝茶让嘴巴显得不太空闲。

　　有那么几个瞬间，城府深沉的杰克险些就能从艾玛的细微表情中勘破端倪。但她的赞许还是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放弃在此刻追究任何不好的猜想。

　　他志得意满地靠在餐椅背上，心情一片明快。

　　没错，他早料到她会喜欢。

　　窗外的玫瑰灌木轻轻摇曳着枝丫，花蕾迎着盛夏悄然绽开。

　　杰克又借由这个相处机会，和艾玛聊了不少话题，从菜式到他们的家乡，童年里是否有讨厌的孩子，还有千变万化的讨厌的天气。

　　“是的，我完全赞同。仲夏时分，整个岛屿都热得要命。”

　　“只有海边稍好一些。”

　　“我从未去过海边。”

　　“你终有一天可以到那儿去的……艾玛，你还很年轻，有漫长的未来。”

　　“这语气就好像你垂垂老矣、前途无路似的。”

　　唯独这句话，谈笑风生的杰克停顿了须臾，并没有回答。

　　交流渐入佳境，艾玛不免对杰克有所改观，他好像也并非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有很多次她被逗笑了，语气和态度都有点儿忘乎所以。

　　但在和乐融融的表象之下，艾玛仍然惴惴不安，总觉得事情还没完。

　　他们说了很久，艾玛有些渴了，端起杯子还未来得及拿稳，就听到杰克突然郑重其事地说：“艾玛伍兹，我们约会吧。”

　　“什么？”艾玛指尖用力握稳杯子手柄，才没让这漂亮的花边茶盏倾斜仄歪、飞流直下。

　　泡沫在这一瞬破灭，捕捉到她的举动，杰克眼底逐渐恢复幽深的死海。他沉吟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第三个条件。”

　　刹那间，他的血液回流，挤压得心腔臃肿不堪，满是炽热的无处抒解的恐惧。

　　天可怜见的，杰克想，他居然也会害怕。怕她拒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