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洲异事寻

　　封神（八）

　　沉默随天穹外的夜幕一同降临，在看见女子容颜的一瞬，苏溪的大脑就放空了，澄澈空明的灵台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无休无止的回荡。

　　美。

　　女子的美，堪称绝世。

　　出山这么多年，苏溪见过许多美女，其中不乏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但面对这位女子，她只觉得世上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美女统统都是不值一提的胭脂俗粉、残花败柳，没有一位能与其相提并论。

　　一袭简简单单的白袍裹住玲珑的玉体，如雪的发丝瀑布般垂下，如水般溅落在地上，化作溪水流散开来。女子仰面躺在王座上，两条细长的腿搭着扶手，赤裸的双足悬在空中，一晃又一晃。

　　她的坐姿并不优雅，甚至远远说不上端正，但一颦一笑间就是有一种惊为天人的美感，只需远望一眼就能明白，那份超卓的美不会属于人类，也不可能属于人类。

　　单论长相身段，前几任神中的女性未必会输给这位女子，但她们身上却缺乏一种灵气，这份灵气既带着让人顶礼膜拜的威严，又有冰花般触之即散的脆弱，是神性与人性的混合，无法被人所模仿，也没人能模仿的来。

　　“世上……竟有这般的美丽么？”林广目光发直，喃喃地说。

　　在场的人类中，唯有方寻一人没有被女子的美貌所慑服，他定定地盯着女子的双眼，似是想要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出一些什么。

　　而女子却只是无声的微笑。

　　“分别这么多年，越过万水千山终于得见故人，你却连一句话都不说么？”女子开口打破了岑寂，话音悠然：“方寻，你变了。”

　　“如约前来而已。”方寻淡淡的说：“你也变了。”

　　字面上，这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寒暄，但此刻由这二位讲来，竟显得如此怪异。仿佛那不是故友间深情的问候，而是仇敌间刻毒的讥讽，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中，都有绵密如织的杀气四散蔓延。

　　“我变了？你说我变了？”

　　女子竖起如葱的手指，轻佻地划过尖尖的下巴。仅是这个动作，就已让苏溪等人心神俱颤，生怕她划破肌肤，在那完美无瑕的脸颊上带出一串滚动的血珠。

　　她孩子似的捧住脸颊，呵呵轻笑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说得好啊，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

　　“但有一些东西不会变。”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犹如冷冽的暴风从天而降，变得森冷而压抑：“比如仇恨。”

　　“是啊。”方寻的回复照旧是淡淡的，似乎女子话中的戾气尽数倾进了大海，没有对他的情绪产生一丝影响，“比如仇恨。”

　　“你还在恨我吧？”

　　全无预兆的，女子的语气又是一变，像做错事而被大人责骂的小姑娘一样，柔弱中又带上了些许哭腔，时断时续的道：“我就知道……呜呜……我就知道！方寻你……一定还在恨我！你从来就没有原谅我！”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女子却已展现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特质，一个是飘然出尘的天仙，眼神柔软似秋水，平易近人又远在天边；一个是威严赫赫的古神，话语古奥森严，声音浩然若雷霆；还有一个却只是街头巷尾的邻家小妹，会在下河捞鱼时抬起脏兮兮的脸庞，朝你露出天真而稚嫩的笑。

　　这三个人格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旁观的苏溪分不清楚。

　　恐怕连女子自己也分不清楚。

　　“原谅你？”方寻摇头，缓缓的道：“即便我原谅你，我的前辈不会原谅你，我的师长不会原谅你，我的师兄师弟、古往今来所有因你而死的黎民百姓也不会原谅你。所以现在乞求我的原谅，又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女子抚摸胸口，轻轻的说：“这会让她的心……多少好过一点。”

　　“她的心？”方寻咧嘴笑了一下，像是一种嘲讽，“神这种无上的存在，也会有卑微的人类的心么？”

　　二人的对话就此终结，场中的人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们不约而同的感到莫大的悲伤和痛苦正在这一人一神对峙中涌现，仿佛潮水……不，仿佛惊涛骇浪！

　　“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巨浪倾泻之前，身为人类的女子最后一次抬起头，低声嚅嗫，微微颤抖的睫毛后，海蓝色的眼眸被泪水沁湿。

　　“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方寻举起巨剑，咆哮着进击：“我曾经爱过的人，她已经不在了！”

　　震耳欲聋的音爆接连不断地在空中炸起，空气被两股对撞的巨力撕裂，变成狂风席卷过大地。这场对决的猛烈程度远远超乎了苏溪的想象，即便是她也完全追不上双方的速度，只能看见群星闪烁般的光斑不断在视野中亮起又熄灭，那是大剑与冰锥相击所产生的火花。

　　方寻与古神玄的战斗早已不局限于地面，对他们而言，天空、大地、海洋，无处不可以成为战场。他们在偌大的空间里跳跃、追逐、撞击，经过的每一片区域都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地震，留下满目的疮痍。

　　“走！快走！”林广首先反应过来，“我们留在这里只会让方小哥束手束脚，快走！”

　　“那边，往那边跑！”老慕找准了方向，抱着脑袋发足狂奔。

　　狂暴的能量波动弹雨般喷射而下，有时是炽热的火流，有时是极寒的冰雪。成百上千次相撞过后，方寻渐渐落了下风，身为人类的他没有女子那样恐怖的恢复能力，细微伤口的不断累积，让他的动作愈现迟缓。

　　又是一阵冰风暴吹袭而过，方寻以剑为盾，依然被沛然巨力推出了几百米远。这一击看似被挡住，可无数细小的冰晶却穿过了在他体表流动的真气，如荆棘一般深深刺进了皮肤里。

　　“不要再妄想抵抗了。”女子鬼魅般现身于方寻背后，横出一脚将后者踢飞，“尔等传火人百余年来一直逆天而为，罪无可赦，当受亿兆年之刑罚！”

　　方寻吐出一口鲜血，在撞击到墙面之前竭力扭转过身形，卸力弹跳出去。他支着巨剑蹲伏在墙面上，俯瞰神明：“神啊……你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

　　“荒谬。”

　　女子足尖点地，似逆冲向天际的闪电一般升空而起，打出朴实无华的直拳，“吾这就让你粉身碎骨！”

　　话音落下的瞬间，拳压已经隔空在墙面上打出了深不见底的蛛网状裂缝，几乎将这一整条冰墙击塌。

　　然而这一拳并未击中方寻，因为在女子举拳欲挥的前一瞬，方寻就已飞射了出去，炮弹一样直直撞进了女子的胸口。

　　这种撞击造成的伤害对神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她甚至都不屑于去防御，任由方寻抵着自己撞在另一边的墙面上。

　　巨剑没入墙面，方寻脚踩剑脊，一手揪住神的衣领，一手握拳，作势要向神的面孔砸去。

　　“这就是凡人最后的挣扎？”

　　神冷笑着，夹杂着冰屑的风暴随呼吸喷吐而出，想要以此将方寻吹飞。但方寻的双脚却像生根了一样牢牢踩在剑脊上，直面这摧枯拉朽的暴风也不后退。待到风暴刮过，被风压吹得后仰的他缓缓直起腰杆，漆黑的眼眸死死盯住神的眼睛。

　　此刻，那张俊秀的脸已被冰晶割的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你真的以为，三百年来与你对抗的，只是孱弱的人类么？”方寻将一记头槌落在神高挺的鼻梁上，纵声嘶吼：“你错了！”

　　“你这狂徒……”神的脑袋向后一晃，重重磕在墙面上。对于她而言，这并不算受伤，甚至算不上疼痛，却无疑是奇耻大辱，“领死！”

　　方寻摔落在地上，破麻袋一般翻滚了几十周，才勉强停顿下来。他咳出大滩鲜血，挣扎着想要起身，但神不给他机会，冲着他的全身打出不停歇的连击，每一拳每一脚，都可以击碎大地。

　　又是一记致命的重拳，方寻的肋骨几乎粉碎，脊椎在巨力的轰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神按住方寻的头颅，拖着他在冰原上疾行，将通天塔般的冰柱一根根撞断。

　　“如何？如何？”神冷厉地狂笑着，“尔等逆神者的罪孽，就由汝一人来承担吧！”

　　祂随手将方寻甩飞出去，而后轻轻弹了一个响指。

　　漫天飞舞的冰尘汇聚而来，在祂的指尖化作风旋，晶莹剔透却又寒气四溢的兵器就在那风旋中成形，不是一把，而是成百上千把。繁复古奥的花纹浮现在那些兵器的表面，那是神力淬炼的结果，代表至高无上的威能。

　　方寻看着那些兵器，其中有初代屠神者的九龙长枪，还有刀刃泛着翠绿色毒光的匕首……历代传火人所使用过的传说级兵器于此一刻被神复原，但这一次它们将要斩杀的对象却不再是神，而是妄图封神的人类。

　　“被弑神的武器诛杀，汝也算死得其所了。”神伸开手掌，彻底成形的兵器在悬浮中缓缓调转方向，瞄准了方寻的各处要害。

　　“你不懂，你还是不懂。”身处绝境，方寻居然笑了起来，笑容不见绝望，反而无比灿烂：“三百年来，一次又一次击败你的，并不是人类。”

　　他抬起折断的右手，轻轻叩击自己的胸口，“而是人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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