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在阳光下

　　路灯泛黄的光努力地照亮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很少，毕竟在春节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都欢聚在一起共享欢乐。
　　夜幕下的小区总是宁静的，但在节日的拱托下，今日的夜晚显得与众不同。小区的车库里挤满了来探亲的车辆，每一层的窗户都被室内灯光覆盖。
　　墙壁上的时钟，时针分针刚刚形成一条直线，时钟下的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厨房的火上还炖着汤。
　　“祎禾快把碗拿来，然后叫你爸吃饭。”庄祎禾妈妈在厨房品尝完锅里的汤，关上火说道。
　　在餐桌旁摆放碗筷的庄祎禾应了一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碗递给妈妈后，走进卧室紧闭的门后。几分钟后，这扇门打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双灰色的棉拖，紧接着是两个大轮子，随后是一个体型微胖的男人和男人身后推着他的庄祎禾。
　　“爸，今天特意包了您最喜欢的猪肉馅的饺子和牛骨汤。”庄祎禾把父亲推到桌子旁固定上轮子，“我去拿碗。”
　　轮椅上的男人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双目无神地盯着桌上的菜饺子。
　　庄祎禾拿来碗，盛上牛骨汤放在男人面前，又拿来小盘，放在碗的边上。只见男人缓缓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
　　庄祎禾坐在男人身旁，妈妈收拾好厨房来到餐桌坐下，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子，只默默地注视着他，直到窗外绽放第一道烟花的声音传进屋内，庄祎禾才轻声的说：“爸，今天是除夕，外面都开始放烟花了，您就开心点儿吧。”
　　“老庄，你听到女儿怎么说的了吗？”庄祎禾妈妈见他毫无反应，只得对庄祎禾说：“祎禾，你爸这心病该怎么办啊？”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也不能怪你爸，这事搁谁身上也不好受啊，要怪就怪那场车祸吧。”
　　“当然要怪那场车祸，要不是那场车祸，我爸的腿也不会变成这样，我爸的公司也不会倒闭，我爸的那些朋友也不会来冷嘲热讽……”庄祎禾的声音中带着气愤，也带着她该有的委屈。
　　男人突然放下勺子，母女俩立刻默不作声。在接下来的几秒里，整个房间除了外面传来的烟火声，一点动静都没有。打破安静的事庄祎禾妈妈，她从盘子里拣出一个饺子，蘸好醋，放到男人面前的小盘上。木质的筷子碰到白色的瓷盘，声音虽然被烟火声掩饰去不少，但庄祎禾却觉得那声音在无限放大，震得耳膜难受。
　　“咱们也吃吧，一会儿春晚，你不是还要看你喜欢的那个明星吗？叫什么来着？”
　　“杨天一啦。”庄祎禾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对，杨天一，那咱们开着电视等吧。”
　　庄祎禾点点头，打开电视。屏幕里播放的是春晚明星采访，主持人欢快的话语，明星们轻松的回答，偶尔响起的熟悉音乐，这才是除夕该有的样子吧。

　　“少爷，老爷太太来电话说今年除夕不回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年轻人的身旁。他体型适中，深灰色的中山装衬得他比真实的年龄要老许多，脸上微微有几道皱纹，头发却已花白。
　　年轻人放下一直紧握的手机，说：“知道了，王叔。”他站起来，走到餐厅。餐厅里一个微胖的女人系着白色的围裙摆弄着餐桌上的盘子。“李婶，别弄了，今年他们还是不回来。”
　　李婶放下从厨房里端出的最后一样菜，回过头，用围裙擦了擦手说：“嗯，老爷说了给你多做几道菜，说你还在长身体，又是过节……”
　　“别说了，我不想听。人都不回来，做那么多菜谁吃啊？总说些废话。”
　　“这是老爷让我转达的。”李婶轻声回答。
　　陶言申换了一个温和的语气说：“对不起李婶，我不是冲你发脾气。”他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个礼盒，里面装的是补品。“忙了那么久，还耽误李婶和家人团聚，把这个拿上吧，当作补偿。”
　　“这是送给老爷的。不合适吧。”李婶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又不回来，在这放到坏吗？拿着吧。”
　　“谢谢少爷。那我就不客气了。吃完的盘子碗就放在桌上吧，等我明天过来收拾就行了。”说完，李婶脱下围裙，在门口拿上自己的外衣，开门而去。
　　陶言申坐在餐桌的正中央，看着满桌子的菜，却没有心思动筷子。
　　王叔坐在旁边，用微微沙哑的嗓音说：“少爷，要不要和去年一样，把羽少爷一家叫过来？”
　　陶言申摇摇头说：“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就咱们两个人挺好。”他拿起筷子，把在自己前方的狮子头劈了一半，分给王叔，“王叔，你就不打算找一个人陪陪你吗？”
　　“我都这个岁数了，谁还能看上我啊。再说我要找也得等少爷成年以后再找，到那时候我也该休息休息了。”
　　“谢谢你王叔。”陶言申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他的父母在本市有了资本之后，就跑到北京去闯更大的一片天地。在北京所经营的互联网公司，从十几人到几百人也不过几年的时间，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把陶言申独自留在家里由王叔照顾。在陶言申看来，父母只不过是每次快递回来的各种礼物，王叔才是他的亲人。
　　可每次过节他还是期待着父母的归来，他好恨自己。
　　这顿饭吃的安静。王叔很快把最后一口饭送入口中，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放入洗碗池中，走到客厅，不一会整个房间就想起了春晚喜庆的开场音乐。
　　陶言申同样放下碗筷，看了眼餐桌上依旧丰盛的菜肴，走到楼梯旁，对着楼梯说：“王叔，您看吧，我上楼了。”
　　王叔想回答却开不了口，这样的场景每年都会上演一遍，他知道任何话语都起不了作用，只得对着陶言申的背影点了点头。
　　陶言申上楼了，就在关上房门的瞬间，客厅也恢复了安静。整个房子里，除了客厅外都沉没在黑暗之中，偶尔还会有逃过云彩遮挡的月光和色彩斑斓的烟火在这黑暗中泛起的一点涟漪。

　　房门之外，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接连不断。
　　房门之内，电视的声音、小孩的声音，玩具的声音此起彼伏。
　　萧承羽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好像他不会被其他声音所打扰。
　　萧承欢把自己最喜欢的娃娃带到哥哥的房间里，把它放在床上，像妈妈一样的照顾它。那是一只可以对话的智能娃娃。自从父亲把它带回家后，萧承欢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它说话。
　　“哥哥，爸爸妈妈一会儿是要走吗？”
　　萧承羽突然缓过神来，回答道：“嗯，他们明天还有工作忙，得回家才能好好休息。”
　　“这里不就是他们的家吗？”萧承欢抱着娃娃来到萧承羽身边坐下。
　　“承欢，这里已经不是他们的家了。”萧承羽的语气很平缓。
　　“为什么？”
　　面对萧承欢稚气的声音，他不愿打扰那份天真，“承欢，这里是奶奶家，不是他们的家。家就应该是每天都会惦记，每天都会回来的地方。爸爸他们并没有每天回来是不是。”
　　“哦。”萧承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爸爸妈妈会带我一起走吗？”
　　她还是听见了。的确，就连他都听的一清二楚，她怎么会没听到呢。
　　“不会，你哪里也不会走。”萧承羽一把搂过萧承欢，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
　　不一会儿，房门外的争吵声停了，一声清脆的关门声后，奶奶走进了萧承羽的房间。
　　“他们走了？”
　　“走了。”奶奶坐到床脚，不自觉的用手铺了铺微微褶皱的床单。
　　三个人沉默了几秒钟。刚好听到电视上的晚会主持人介绍下一个表演节目。
　　“承欢，跟奶奶出去吧，你不是还留了一个草莓蛋糕吗？咱们边看电视边吃。别跟你哥挤在这个小屋了。”奶奶打破沉默。
　　承欢抱着娃娃，跳下床，拉着奶奶的手，高兴地走出房门。
　　看着妹妹高兴的背影，萧承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在刚刚，若不是奶奶的坚持，自己的父亲就要带着她一起走了。她长这么大，他们没有尽过一天当父母的责任，除了偶尔回来看一眼，带回些礼物，其他时候都不管不问，就像这个女儿是他们记忆中可以随时提取的信息一样，想起来这是他们的女儿，想不起来就是脑海中占地方的垃圾。
　　今天，他们不知在提取信息的时候，连带出来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非要带承欢走，给她上全寄宿学校，半年才能回来一次。她还那么小，得不到父母的关爱就算了，还要失去奶奶的关爱，在那样的环境下如何健康成长。所以，奶奶的坚持是对的。
　　萧承羽看向窗外无尽的黑夜。有烟火相伴的夜并不孤单，可烟火再绚烂，也到达不了黑夜的内心。

　　回家的路上，陈沐一家十分安静。
　　因为过年的缘故，昏黄的路灯下，整条马路上几乎只有他们一辆车在奔跑。陈沐看着窗外，寻找着偶尔绽放在空中的烟花，听着那打破黑夜寂静的声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抹去他心中的失望。
　　夜很黑。他害怕这样的夜，暴风雨来临前的夜。
　　回到家里，陈大伟刚把羽绒服挂在衣架上，就对陈沐说：“陈沐，你给我过来。”
　　陈沐知道训斥要开始了。在奶奶面前打的那一耳光，打来的并不只之前两耳光的记忆，还有自己每次做错事，父亲在家无休止的训斥。
　　他跟着父亲走进客厅，坐在对侧的沙发上。
　　“陈沐，现在真是长本事了啊。”陈大伟的声音依旧洪亮。
　　陈沐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事，他解释道：“你们不是商量着吃完就回吗？我只不过把它说出来而已。”
　　陈大伟的眼睛略微放大，“你还敢顶嘴了是吧。”
　　“我没有顶嘴。我说的是事实而已。”陈沐尽量保持自己声音的稳定。
　　“什么事实不事实的。”
　　“那难道不是事实吗？奶奶并不喜欢咱们家，咱们在那里待着看人家脸色有人么意思。你们那么说不也是不想看人家脸色吗？”
　　“脸色？长辈都没有发话，你凭什么开口？”
　　“奶奶是没有说话，可这顿饭下来，奶奶有正眼看过咱家，正眼看过你吗？”
　　“陈沐，你少说两句。”母亲从厨房端着面盆拿着面板出来，放到客厅的茶几上，说：“陈沐，跟你爸认个错就行了。”
　　“他，他有什么错啊，他觉得自己对着呢。”
　　陈沐当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就算小时候的他不懂事，看不出奶奶的偏向，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长大了，在日益成熟的思维系统控制下，奶奶的什么表现自然能看的出来。他不喜欢奶奶，也不喜欢陈奕一家，更不喜欢父亲对待她们和自己的态度。所以在父亲的指责面前，他没有选择沉默。
　　母亲对此也并没有过多的参与，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准备包饺子的材料。不论两人都用了什么言辞也与自己无关一样，就像她也在做无声的抗争。毕竟奶奶的做法，让她的心里也不舒服啊。直到陈大伟说了一个触碰到她心里的话。
　　“好小子，真是长本事了。敢跟你老子对着干。也是，从出生后就没一次让我顺心，还不如当初一把掐死得了。”陈大伟转身指向母亲，“本来就没想要儿子，要不是你拼死拼活的保下他，他现在还能在这跟我顶嘴？”
　　“陈大伟！”母亲放下手中的擀面杖，站起来，“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当着陈沐的面提什么？”
　　陈大伟转而与母亲争吵起来。
　　陈沐听着父母的争吵，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的话他是第一次听到。他察觉的到父亲对自己的感觉，那是疏离的另一种方式，因为是自己的孩子，平常人即便不喜欢也会有平和的时候，但父亲从来没有真正平和的和自己说过一句话，每次交谈只有责骂和掌掴。他没有责怪过父亲，对于奶奶的偏见，父亲从小就受着，成人后依旧受着，自己出生后还在受着，这么久的压抑有谁受得了？所以他一直表现的小心翼翼，满不在乎，尽量不让奶奶烦心，尽量不惹父亲不快，可原来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会惹父亲不快。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陈沐不自觉留下眼泪。如果当初真的让父亲掐死的话，父亲的心里会好受一点吗？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如果当初的风筝线再锋利一点的话，父亲会不会感谢这个意外呢？
　　父母的争吵愈演愈烈，包好的几个饺子已经滚落在地，饺子馅沿着倾斜的碗边落到地面上，旁边的面粉就像绽放在天空的烟火一样四散着。
　　这个年过的真热闹。
　　“爸！”
　　陈沐这一声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房间里暂时恢复了一阵安静。
　　母亲慌乱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头发，然后用手把地上的饺子馅捧起和那几个饺子一起扔进垃圾桶。
　　父亲却依旧暴躁，冲着陈沐说：“你要干什么？”
　　“我……”陈沐浑身的血液冲向大脑，脱口而出，“您不是觉得我不该出生吗？那您打死我好了。”
　　“你觉得我不敢吗？”陈大伟抄起茶几上的擀面杖就打了下去。
　　一时间，父亲的狠心，母亲的拉扯，整个房间就像是上演莫名的闹剧一样。陈沐没有躲闪，每一下都重重地受着。原来压抑很久之后的释放是这样的痛苦，那释放之后，应该会好受吧。
　　陈沐倒下了。他听到了擀面杖落地的声音，听到了母亲的尖叫。
　　一切应该结束了吧，父亲的气应该会消散，会和母亲一起扶起倒在地上的自己，会关心的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会送到医院，或是会让自己在床上等着热腾腾的饺子……
　　他闭上眼睛，期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可是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周围一切恢复了安静。
　　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实在想不出原因，便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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