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之约

　　盖聂脸色不大好，“你就是这么反省的？”
　　阿瑶自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收了满脸的笑，“师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错了，行事鲁莽了，下次…” 盖聂摆摆手，“没下次。我管不了你，明日让先生教训你吧。”

　　“哎呀，师哥……”阿瑶抱着盖聂一边手臂耍起赖来。
　　“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你没被发现，你会怎么办？” 阿瑶莫名其妙的看着盖聂，“没被发现我还有什么怎么办？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你就乐呵呵在一边看他们家笑话？”
　　“师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没被发现的话，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家会认为是天意，我既惩戒了他们家又保全了自己…”

　　“对，这之后他们一家可能就此安宁下来，来年无粮或在家饿死，或离家乞讨；然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们霸道无礼惯了，遭此一劫变本加厉去抢其他人家的粮，到时候你怎么办？”

　　阿瑶眨眨眼，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你要怎么继续伸张正义？把他家房子烧了？还是，干脆把他们一家给杀了？”
　　阿瑶睁大眼睛，“我怎么可能杀人，我哪有这本事，不是，不会的，我不会去…我…”

　　盖聂抬手摸了摸阿瑶头顶，“回屋去吧，把这些事再好好想想，你自小聪慧，会找到答案的。”
　　然而阿瑶想了一晚上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脑子里翻来覆去一句话“我不会杀人的”，其他的，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隔日早课上，阿瑶显得颇为忐忑，苏厉笑了笑，“今日不讲课了，同阿瑶说说话吧？”说着将书卷推开，“阿瑶躺了三个多月，恐怕是有很多话要说。”

　　“阿瑶，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啊？”苏厉今日打算好好与这一鸣惊人的弟子聊聊。
　　“他们一家霸占水渠，不给田楚用水，太霸道了，我看不过去。”
　　苏厉听了点点头，“你为了这事，谋划了多久？”
　　“两年。”阿瑶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

　　“好心性，以你这样的年纪能忍得住两年对别人只字不提，为师也很佩服。”
　　阿瑶没忍住嘴角翘起来老高，一扭头却见卫庄冷眼瞪她，“先生过奖了，我一开始没觉得自己能成事的，说出去怕他…他们笑我。”

　　“阿瑶，此事你觉得自己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算是师出有名；整件事前后两年，你能忍气吞声而又计划周详，如果那日你没被大虎发现出现在那附近，恐不见得能被我们发现是你所为；更重要的是，你只伤了他一家的田地，其他人家并未遭殃，也说明你思量过这事的轻重。不得不说，若将此番比作行军打仗，这一局你确实赢了。”

　　阿瑶越听越迷惑，怎么感觉先生是在夸她？
　　“是啊，为师方才是在夸你。” 阿瑶有些沉不住气了，“先生我错了，您别生气了。”

　　苏厉长叹口气，“你说你错了，是哪里错了呢？”
　　“我，不该，我…不知道…”

　　“阿瑶，你自小在我身边读了这许多的书，你能随口一扯就将庄周梦蝶和子非鱼搅和在一起，你喜欢老子道德经看过许多年，如今你却不知你错在哪里？你很聪明，能设计让大虎家自己筑起田坝，知道摸清地形找的是人迹罕至的地点，如果，如果假以时日，你手上握有几万大军，山下的田地就是你要进攻的城池，你是不是也可以为了你所谓的大义，放水淹城？”
　　“怎么会，不会的！”
　　“为何不会呢？”
　　“会淹死人的啊！”

　　“是啊，你如今年纪小，知道人命关天；可若等你大了，等你见惯了生死，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区区一个小城池你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那么几个人。你要惩戒他人，就将他全家赖以生活的粮食全都毁了，来年你让他们一家如何生活？去山外乞讨？他做错了你便要他偿命？你觉得他霸道蛮横欺负别人，便去欺负他，你这样，与大虎何异？即便你师出有名，可你行的也是不义之事！”

　　阿瑶头一次被先生这样声色俱厉的责骂，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喃喃道，“那，我应该怎么，那他这种人就不去管了吗？就任由田楚和他娘被欺负么？”

　　阿瑶越说越激动，“是，我做错了，我想的太简单，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就行了，以为他们家受了惩戒就会悔改，可是，可是别人都不管，我…我做错了，也比什么都不做强！”最终哽咽着说不下去，擦起眼泪来。

　　是呀，少年人心高气傲，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向，即便做错了又如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了许多。什么大道无为圣人祖训，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都比不过少年人一颗赤子心，一腔热血情。及至长大成人，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一段年少往事，也从未后悔过。

　　人总是鲁莽无知的犯错，手足无措的懂事，然后跌跌撞撞的成长。

　　苏厉语气不由放缓，过了半晌开口问她，“其他人家为何不管呢？” 阿瑶抽抽鼻子，“他们害怕大虎找麻烦，我看只要没欺负到他们头上，他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所以你就自己出头，你如今觉得自己替天行道，大家非但不夸赞你，还要来找你麻烦，心里还挺委屈，是吧？我看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苏厉不再理她，转头问卫庄，“小庄，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卫庄清清嗓子，“愚者易蔽，不肖者易惧，贪者易诱；对这种不肖之人，须有人出面施压，或威逼利诱--不过我觉得太麻烦，讲道理这种方式比较适合师哥；或者直接以暴制暴，比较适合我，让他家不敢任意妄为；不过这也是一时之计，长久之法还是教会田楚武功，让他能打败大虎，那他们一家便无所惧了。”

　　阿瑶听了撇撇嘴，“你厉害你当然有理了，我又打不过…” 卫庄手指一弹她脑门，“当初我要帮忙，是谁不肯非要自己逞能的？”阿瑶要反驳，被苏厉轻声打断。

　　“嗯，卫庄这办法简单直接，聂儿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苏厉又问盖聂。盖聂沉吟一番，“把道理讲清，我看他们也是知道利害的。倒不必非要以强力压制。” 阿瑶和卫庄齐齐翻了个白眼，腹诽道，就知道他那一套仁义礼智信。

　　苏厉瞪了两人一眼，叹口气，“你们说了半天，都是凭借一己之力要如何如何，为何不去想借众人之势？”

　　阿瑶听了眼珠转了转，“太麻烦，你看，他们有的跟大虎家关系好，有的么家里人多并不怕大虎他们但并不肯为了田楚与大虎家翻脸，有的么虽然也同情田楚但势单力薄，打也打不过，并不敢出头，还有的根本懒得管，这么一盘散沙，指望他们做什么？”

　　苏厉听了捻了捻胡子，淡淡一笑，“好一个一盘散沙，如今天下六国便如你所言是一盘散沙，独秦国一家势大，照你们所言，何人能与秦君讲道理，以暴制暴，或者神秘莫测的惩戒？”

　　“那，怎么会一样？”
　　“哪里不一样？一家独大欺辱弱小，六国或敢怒不敢言，或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或置身事外以为可以独善其身，不是一样的么？区区山下几户农家的纷争，或可用武力强制于他，令他有所畏惧而能收敛；若放眼天下呢？回去好好想想吧。”说完留了个高深莫测的背影给众弟子。

　　盖聂皱眉若有所思，阿瑶两手一摊跟卫庄低语，“先生让我们想什么，让我们去想办法对付秦国吗？” 卫庄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显然心里也正在琢磨先生的一席话。

　　阿瑶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这有什么好想的？秦国于我何干？又没欺负到我头上，我算哪株苗啊，还要操心天下六国的事儿？回想先生方才说的“虽师出有名，然终归是不义之事”，“若你手握重兵，兵临城下，会不会…”以及昨日盖聂所言，“若他不知悔改，强抢粮食”，我该怎么办？真的么？人心真的会因为见惯了生死而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么？

　　阿瑶扭头打量起卫庄，把卫庄看的直皱眉，干嘛？
　　“师哥，你会不会，”阿瑶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还是不问了…”

　　“你又起了什么鬼主意？以后再有什么事瞒着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扯了扯阿瑶耳朵，“说，要问什么！”

　　“啊呀，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疼，疼，师哥，我想问你会不会，会不会生我气呀？” 卫庄不信，没松手。阿瑶心里哀嚎，这师哥是越来越难哄了。

　　“我是想问，如果你将来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会不会放水淹城呢？”阿瑶眨眨眼，无辜的看着卫庄。卫庄松开手，顺手捏了捏她耳垂，“若是两军对阵，没什么好犹豫的。”说的一脸坦然。
　　“那，你会，亲手，那个……吗？”抬手做刀在脖子上比了比。

　　“你不杀人等着别人来杀你吗？”卫庄说的轻松，阿瑶的脸色却茫然起来，卫庄拍拍她脑袋，“行了，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你一个女孩子又不用上阵杀敌的。”说完还是不放心，弯腰凑到阿瑶面前，“这不是你该考虑的，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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