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之滨I

　　宝昌是一个多云的城市，即便晴朗的天，也有棉花一般的云朵，一团一团的落在天边。有时这云朵真是雪白雪白的，凑到一起像极了一座大雪山；有时这云朵是灰白色的，稀疏的散了开去像极了破棉絮；又有时这白的，灰的云朵上面蒙了一层淡淡的血色的红纱，看着格外的艳丽。
　　宝昌在秋季也多雨，雨后的云就更加的了不得了，像是把唱戏人的粉墨给倒在了天边，太阳落山的地方去了。那一团团，一簇簇，蜂拥而至，连绵起伏，层出不穷的云朵，给天边嵌起了一幅幅情态各异，色彩斑斓立体的油彩画。有高耸入云的青山，像一把利剑，孤注一掷的立在那儿；有连绵起伏的金色山脉，层峦叠嶂，逶迤而前；有一行送亲队伍，大伙儿都穿着灰衣灰裤子仰着灰脑袋在碧海青天行走，“噢，老鼠嫁女了”。有人这样说。然后大家就发现天边来了匹悠闲自在的白马，一只腾空的金黄色豹子，一头卧着的棕色狮子；后来，一群羊，两只狗，三只小兔子相继出来散步了；再后来涨潮了，金色的潮水齐头并进给天边镶上了一条金边。看云的人说那应该是白天最后的回光返照了，果然一会儿到处就一团漆黑了。

　　天一黑，小麦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白天的时候，她软弱无力，精神疲乏，像是脑袋上时时顶着一团乌云。但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擞，那眼泪像开了闸的大坝，奔涌而出，不可遏止。
　　她太悲伤了，太难过了。
　　有太多悲伤的，太多难过的。
　　她想自己真是被老天抛在了一座孤岛上，回得去回不去都成了问题。她甚至想人为什么要有父母，为什么要生生死死的惦念，她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沮丧和无助。她宁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也不愿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的挨日子，那种麻木的，僵硬的不行的感受，真是一种比痛苦还难受百倍的难受，并且那种难受一直都在延续，从身体里跑到了心里、魂里，变成了一种哀，哀伤、悲哀。那就是说即便有快乐摆在你的面前，你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你已经不相信一切。后来，小麦在回忆里发现那种感觉应该再往前追溯，从西专开始，或是从寄宿韩国燕家开始，总之她明白了一点：当一个人不得不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她的悲就来了，那时起她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天气已经很冷了，她仍旧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衬衫上满是绿色的法国梧桐树的叶子，那还是从前韩国燕给齐培英做的，齐培英不喜欢，给她了。她将冷的发抖的手插在裤子口袋了，带着由八个人组成的小队伍往自己的游泳学校去。每逢过马路她就郑重的扬起自己的手，这是生活老师告诉她的，她后面走的是些和她年龄相当的来自不同城市的孩子，因为游泳学校里只设初中，所以他们全被安排到一所离游泳学校很远的铁路子弟学校去上学了。小麦是这伙儿外地来的学员里个儿最高的，老师便派她当了组长。
　　晚上，宿舍里的女孩在度过最初的新鲜期——哭倒一片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祈祷小脚奶奶平安长寿，祈祷兰秀不要死去。清晨，当起床铃响起，她便一头爬起来就坐在铃声中木然，呆呆地穿衣服，然后去食堂拿一个咸菜夹白馒头就去上学了。她都记不住自己是否认真的刷过牙洗过脸，至于上课学的什么，她更是全然不知。她只是望着本子上那个绿色的图标发呆，她在思忖：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所有的本子上都有这同样的一个图标，连学校的大门口都是这样子。她心里有疑问却从来都不发问，于是就一个人杵着个脑袋想，一节一节的课就那样倏忽而过了。有时候也会一个寒颤过来，猛然像是清醒了。她想到姑姑总说要让她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可是学习好并它不能让她全身热乎起来，她不羡慕那些好学生，却总爱瞅那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学生，她们个个皮肤光滑，睫毛冗长，一笑牙齿都是白白的，最可爱的是一个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还乖巧懂事，小麦为此神魂颠倒。
　　人一旦痴迷什么，也可以忘乎一切。
　　她给刘玉玉写了一封，一封没有发出去的信，那是因为大家都在给朋友写信，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写一封。她在信里这样写着：
　　玉玉，你们过的好吗？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我想爸爸，妈妈，想你们，想我们从前的快乐时光。那时我在黑夜里祈祷，孤独化作思念的眼泪（写完这句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笑了，得意的。这是她从高年纪那些学生的口中学来的）。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我该多快乐呀!
　　我从来都没觉得日子会过的这么艰难，成天都是冷飕飕的，不过这里的女孩穿的衣服都可漂亮，我每次一看见这漂亮的衣服就不知道想家了。
　　我有一个师姐叫荆丽，你不知道她长的可美了，穿的衣服也可漂亮，她有一双旅游鞋，光鞋带就有三种颜色，那是我们那儿都买不到的。我觉得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你现在过的幸福吗？
　　苏小松他们都还好吗？魏强还喜欢余相锦吗？你谈恋爱没？你的头发长长了吗？
　　我在这儿又和人打架了。
　　这儿有一个男娃儿欺搡我，总是叫我“媳妇”，有一天晚上训练，我刚换好泳衣他就从后面冷不腾把我推进了游泳池里，害的我呛了好几口水。我二话没说从水里一头爬起来，将他按翻在地，他还没我高呢？我骂他杂种，说，‘你以后少欺负我。’他现在真不敢欺负我了（写到这儿的时候，小麦还掉了几滴眼泪）。
　　那个美术老师还在学校吗？他还教你们吗？记住离他远点儿，这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忠实忠告呦！
　　好了不多说了，有时间给我回信吧。
　　你永远的朋友：小麦

　　写完信后小麦和队友一起兴致勃勃的去买信封邮票，可是她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刘玉玉的地址。不过也没关系，重在参与，许多人做一件事总是令人愉快的。

　　初到宝昌市，小麦就被人笑话。因为她的口头语“知不道”“脑壳疼”。她从小讲到大的话，她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错误，难怪一开始教练老是逗她：“小麦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知不道。”
　　“你知道我是哪儿人吗？”
　　“知不道。”
　　“你脑壳还疼吗？”
　　“不疼了。”
　　……
　　小麦虽回答的战战兢兢，可内心是高兴的，她觉着教练这是在喜欢她。
　　她深信不疑。

　　后来有一天，初秋的阴霾走了，冬日的小阳春来了。每日沐浴在薄雾与温暖的日光之中，行走在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音当中，小麦的心绪一下子平和了许多，那时她正爱着幻想，享受着一种胡思乱想的自由，因为回校的那条路成了她思想的沃土。于是心血来潮的她，写了她人生作文以外的第一篇文章《雨》。
　　这是雨的世界。
　　如童话般洁净的画面，光和影的完美结合。
　　一幢幢被洗刷干净的白房子坐落在绿色的原野上，乌漆的树干衬着翠生生的嫩叶，那个大的斑鸠的巢此刻脱显的庄严。
　　女孩透过玻璃窗注视着倏忽而过的景色自言自语到：“这是另一个世界。”
　　雨儿从天空迤逦而来，曼妙的身姿款款的贴近大地。大地敞开了他热情的怀抱，那么温婉，柔柔的将雨儿紧紧在怀里。他一直渴望着她。
　　雨儿依偎在大地的怀里。她懂他。
　　从前雨儿在空中看着大地时，大地总是那么干裂的哑着嗓子呼喊着她的名字。大地总喜欢久久的注视着她。雨儿不好意思躲起来的时候，大地就焦躁不安，甚至狂暴起来尘土飞扬。
　　雨儿知道大地总是想着自己。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雨儿。想着你那颗单纯，透明的，又那么善良的一颗心。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慰藉我枯萎灵魂的甘露。只有你的存在我才觉察到了自己的价值。”大地说完包含深情地吻了雨儿。
　　不远处的叮当花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丝忧伤挂在脸庞。她低下了头。她那么炽烈的爱着大地，只想把根深深的扎在他的心里，可是……。
　　“我是多么的卑微，我竟然都开不出与蒲公英一样的花朵来，他怎么能注意到我，喜欢我呢？还有那，那……，据说那条件好的玫瑰他都不放在眼里，他怎么能，怎么能……。”叮当花伤心极了，她哭了。
　　雨儿轻轻的走过来，无声的圈住了叮当花。叮当花感觉自己的心灵像被洗涤了一般，不在那么痛了。
　　“真神奇，你是雨儿。多么纯净呀。”
　　雨儿吻了叮当花一下，现在叮当花一点也不痛了。她竟高兴起来。她高兴大地是幸福的。
　　“我不就是想让他幸福吗？”
　　叮当花也扬起了脸回吻着雨儿，她想感谢雨儿。
　　转身雨儿又消失在雨雾中了。
　　大地看着雨儿为自己的忙碌的身影，他想：“这一辈子就认定是她了，有她这才是个家。”
　　大地舒舒服服的酣睡在雨儿带来的这张松软的花床上。

　　那时的小麦就是想有一身漂亮的衣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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