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他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子能将舞跳的如此典雅庄严又如此妩媚妖娆。台上的女子戴着张黑金面具，黑白二色的布衣没有一丝花纹却如水墨渲染进他眼里盛开成世上最娇艳的花。他无意中竟将她动作的每个起承转合都铭记在心细细回味。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太多的女人，却只有一人是他真正放在心上，哪怕他甚至不知那人姓名。而今天，就是遮了容貌，他亦敢笃定这个在台上跳着不知名的舞的女子，绝不是之前那紫衣的无双，而是二十年前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是他今日下午远远瞥见的女子，是刚刚随着无双离去的女子。

　　她一舞罢了，满堂喝彩，丝毫不弱于之前无双那一曲，他心里竟隐隐作疼。老鸨便出来张罗，鼓动看客们为了她抛掷万贯家财，每抬一价，她便稍稍掀起面具饮下杯酒。

　　她前前后后饮了也有二十多杯了吧，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尖尖的下巴和被酒液润湿的红唇。似乎有小兽在他内心蠢蠢欲动，于是不顾下属的劝阻，他甘愿为了她散尽千金。

　　苏裘偷偷打量这个出价最高的中年男子，他似乎一直呆在二楼室内，四十上下的年纪，成熟而稳重，俊朗挺拔的身姿裹在素色白衣里也是显得雍容华贵，从凤眸薄唇间可以看出年轻时容貌是极其出色的，可明明看起来很亲和却又觉得不能接近，虽说比不上荀修的万物臣服，眉眼里却也有威震四方的凛冽。怕不是个好解决的人物。

　　她一下喝了不少酒，虽说有意拿了妖力疏散酒劲，却仍有些许浅薄醉意。倒是庆幸帮了无双一把，不然这些雄黄酒下肚里，她怕是要彻底迷了心智变回原形。

　　男子一路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倒无轻薄之举，只是灼灼目光一直黏在她背上，让她不适。她引男子进了房，邀他坐下，幻成无双的声音柔柔道：“这位大人可否告诉奴该如何称呼您？”

　　“禾言。”他如此迫切地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可是又怕让她惶恐。便还是化了姓名，却反而见她身形一僵。

　　禾言。苏裘记得自己答应无双请求后让她摘下面纱一窥真容，却望见了张遍布疤痕的脸。她心下骇然，问她为何会这般，又是为何会沦为人界一名风尘女子。无双说，她十八年前因于大火中救了名男子而毁了容貌，后来阴差阳错两人失去联系，多年后听闻男子去了京都为官，就一直寻来，却终究渺无音讯，想着也许春水楼里能多接触些官宦便待了下来。那名男子，便叫禾言。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她斟酌开口：“你可在十八年前曾遇过场大火？”

　　“你怎知道？”他愕然问道，虽知不可能，却仍心下期盼她是不是也在暗处注意过自己。

　　“那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幸得一位女子相救。可惜之后便不知她下落，否则……我……自当以千金酬谢。”他未加思索应到，又觉得奇怪，便问，“你为何关心这个？”

　　苏裘干笑两声，道：“依稀感觉我年幼时曾见过你……大概那时候我在附近吧……”

　　他未再应话，室内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只艾蒿的香气盈满一屋。

　　半晌他才低低开口，声音温和醇厚：“姑娘既已知我姓名，那可否亦将芳名告诉在下？”

　　她愣愣看他，道：“我便叫无双啊……”

　　却见他手伸了过来，快而急地碰上她的面具，明明面具施了术法旁人摘不下的，他指尖光芒闪过面具便落在了他手中。

　　他定定望着她，目光深沉如潭：“果然是你……你可记得……算了，你自然是不记得的……”

　　苏裘想他大概是认错人了，实在不想在这种地方纠缠下去，她便拿起壶斟了两杯酒，道：“大人约莫认错人了吧。罢了，这佳节良辰还是不谈这扫兴之事了，无双先敬大人一杯。”

　　他随意接过了酒盏，望着盏里破碎的倒影，他自嘲一笑便一饮而尽。

　　苏裘望着他饮尽，心里默数，一、二、三……便见男子倒在了一侧几上。她起身扶起他，跌跌撞撞放到了屋里大床上，才松口气正想起身，却被他拉住衣袖，冷不防便被扯了过去，他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她挣扎愈起，可术法一碰上他便消融了，她甚至连传音荀修都做不到。没想到会出现这等状况，她心下慌了神。

　　却听见男子声音响在上方，他的目光清醒而明亮，像是藏了片星空：“不管你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我都不想放开你，就算拿天下去交换，也在所不惜。”

　　苏裘此时反而冷静下来，她细细思量他的话，联系起自己被克制住的妖术……她已敢确定此人便是当今帝王穆谦了，人界中怕是唯有集万民信仰于一身的帝君才能让她妖术无所施展。那酒里含无双的妖息，怕也是被发觉了且于他无用。

　　可是他似乎认得她？她拼命回想，是了，穆谦曾是前朝太师之子，其父被宣王陷害而死，他掌权后便灭了宣王满门。两年前她来人界碰见的那场刺客闹剧中，那个蒙面男子的身影与身上之人完好地重叠了起来。

　　她眼波流转，笑道：“大人，您是不是好奇，小女子我为什么二十年来容貌丝毫未变？”

　　“你想起来了？”他手碰上她脸，指下肤如凝脂，“那便告诉我，为什么？”

　　她抓住他手，笑得人畜无害：“可是大人，这可是个不短的故事，让奴以这样的姿势讲给你听，怕是不太合适吧。”

　　他顿了顿，便从她身上起来，却仍旧握着她手腕，食指轻轻搭在她腕间五彩丝线上。

　　“大人可听说过，在西方，有一条河流，其水清如悬镜，其底深不可达，其味甘若蜜饯，从九天之上一直流到人间。”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边倒了杯酒，一感觉到脱离了他的压制，便拼命在心底呼唤荀修。

　　“然后？”他就坐在床沿望她，眸色黑如曜星。

　　“确实是有这么条河的。若是凡人饮了口其中的水，便可延寿百年。”她喝了杯酒，半真半假地诓他，回头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欺近了她身后。

　　他抬起她下巴，逼迫着她与自己对视：“莫拿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诓我。”

　　可是二十年容貌不朽本就是离奇之事了，她的解释，他也许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他怕自己百岁后不过黄土白骨，她却仍旧如少女般娇艳动人。

　　苏裘摆不脱他的钳制，一时怒极反笑：“照你这么说，那就只有二十年前那个女子是我母亲这个回答了。至于你为何会觉得一模一样，大概是时间太久一些偏差你记不得了。”

　　怎么会弄错，她的一颦一笑他无一刻敢忘。他此刻只觉得深深的无力感袭来，正想拥住她，却见个玄衣身影闪过眼角，电光火石间他已被一掌推到在地，生生呕出血来。

　　他自小修习武术，而后又征战沙场多年，这么多年也从未有人能如此轻易伤他至此。他强压住不适扬眸看去，见着的是个男子侧脸，赫然便是下午是与他对视那人。男子右手握了把剑指向他，左手紧紧搂着怀里的女子，宽广云袖下露出的半截丝线刺痛他眼眸。这一幕何其熟悉，被他刻意忽略了二十年的男子的轮廓渐渐清晰。

　　她背朝着自己，扑在男子怀里还在微微抖着，却空了只手来死死压住了男子右手。他感受着男子周身怒气一截截地攀升，若不是她拦着，怕早一剑杀了自己。

　　她在男子怀里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他听见她低低的声音：“荀修，把剑收了好不好？我总归没怎么着，毕竟是人皇，此事就作罢吧。”

　　男子怒气仍旧不减分毫，她便抬起双手环住那人脖颈，踮起脚来浅浅吻了一下脸颊：“不生气了啊不生气，我们马上就回去好不好？”

　　男子气息似乎有了些许不稳，周身的压迫感变得时强时弱。他看见女子回头看他，明明那么近，却好像隔了无数个世纪：“你还不赶紧走？”

　　他仓皇离去。

　　狼狈出了春水楼，便有内侍迎上，却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那些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暗卫，怕都是被那男子解决了。悄无声息干净利落，他无奈苦笑，原来登上了这九五至尊的位置，也仍旧是弱小的如同蝼蚁啊。

　　他问身后人：“你可听过有这么一条河，其中的水能使人延寿百年？”

　　他素来不信这些牛鬼蛇神之事，也安命于生老病死，此时这么一问着实让侍从冷汗津津不知如何作答。他也没再纠缠于此，望着沉黑如墨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回宫吧。”

　　今夜的变故远超于他的想像，那个他思慕了这么多年的女子原来仍旧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那条从天宫流下的河流，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他愿意一试，就算要倾一国之力他也不会放弃。为了她，负了天下也无所谓吧。

　　那时他不能预料，而后岁月流转又是十数年。当他终于遥望见那条传说中的河流时，发已花白。而有个倾城绝色的红衣女子拦在了他的面前，她眉眼艳如烈火，似她又不像她：“你究竟在执念些什么？”

　　他不知道。直到饮下了那流淌在天之尽头的河水。那水那么浑浊那么苦涩，却也从某种意义上赋予了他漫长的寿命。

　　他的执念呵。

　　从千百年前那滴落在他手上的泪开始便烙印进了他灵魂禁地，生生世世不能洗去。而后仍旧是她，将打开禁地大门的钥匙亲手交给了他，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永世无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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