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焚

　　回去的时候路过了天涯阁，因是知晓了天涯阁是盛从嘉的产业，梅萼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来。白日里的天涯阁没有夜间热闹，外观也不似秦楼楚馆那般奢靡迤逦，这模样很有欺骗性，容易引诱无辜的人儿前去一探究竟，等到走进之后才发现那是不可轻易踏入的领域。
　　倚在门前一脸风情的女子察觉到梅萼的视线，朝她抛去一个媚眼。梅萼心里一紧，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澹台月被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云蔚城不比天子脚下，女子都更为外放大胆，梅萼这样的官家小姐定然不能适应。
　　梅萼扯了扯澹台月的袖口，轻声道：“夫君，我们还是快些……”
　　她目光一滞，诧异地看着天涯阁的正门前，一位穿着玄色衣袍，身形挺拔的男子径直朝着那位风情女子走去。仅仅从背影看都觉得是个为人正直的君子，就算目的是风月场所，也不会让人想得龌龊，反倒会怀疑是不是去办公事的。
　　风情女子笑得越发花枝招展，整个人都要贴到那玄衣男子身上。而那男子错身一步避开，女子一个踉跄，虽是没有栽倒，却也引来旁人的注目。梅萼扫了一眼四周，等她重新看过去时，那女子已经站定了身子，撩了撩发梢，没有半分要怪罪面前人叫她难堪的意思。
　　他们离得不远，梅萼恰好能听见他们说话。
　　那风情女人把男子唤作“姜大人”。
　　梅萼愣了一秒，转头看向澹台月：“是刚刚说起过的姜槐姜大人吗？”
　　澹台月不知，只是之前在承恩侯府是谈起过云蔚城的官场，数得上名号的人中只有姜槐一人是姜姓，应当不做第二人想。
　　想到姜槐是去年的状元郎，澹台月问梅萼：“去岁跨马游街时，夫人没有去看吗？”他不关注这些，但却听冷叔提起过，新科三人游街时许多未成婚的女子都会前去一观，若是中意了，便会从楼阁抛出帕子。如今的长公主驸马便是曾经的探花郎，探花郎生得丰神俊朗，公主一眼钟情，二人迅速成了婚，传为一段佳话。
　　梅萼摇了摇头：“不曾，那时爹娘不允我去，我也无甚兴趣。今日瞧见了，这位状元郎气度不凡，就是不知模样如何。”她顿了顿，想起不该谈论男子的外貌，又改了口，“这位姜大人这般站在天涯阁前，不怕别人传出闲话吗？”
　　“若是偷偷前去，被人发现后才会徒生事端。他行事磊落，正是要告诉别人自己并无私情。”
　　“夫君还真是一语成谶，方才说到姜大人会否去查天涯阁，他这就来了。”梅萼笑吟吟地看着他，“可要同从嘉公子说一声？”
　　“不必，他的事他自己有分寸。如果他真的做了会让姜槐来查的事，早在姜槐赴任前他就会处理干净，不会留下把柄。”
　　梅萼琢磨着这话看起来是在夸盛从嘉做事谨慎，可细细想来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不免好奇：“难道他以前做过坏事？”
　　“他不爱读书，在芜阳城那段日子没少惹事，他的外祖家不管，他也不愿消息传到侯府，每回都自己把事情圆过去，久而久之，处理这些比别人都要利索许多。”
　　梅萼失笑，到的确很符合盛从嘉给她的印象。
　　两人言语间，那风情女子已经将姜槐领进了天涯阁，周围虽有三三两两对着天涯阁指点讨论，但姜槐的名声在云蔚城似乎好得出奇，半分艳色传闻都诹不出，很快人也就散了。澹台月沉默地望了会儿天涯阁，直到梅萼又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

　　两人虽是没有明说，但梅萼知道了澹台月是中毒不是单纯的生病，对他的照顾又细致了许多，第二日就去城里寻了大夫上门替他诊断。大夫的结论和芜阳城中那些名医差不多，无非是他底子太弱，虽已经调理了多年，却都是十分只能被吸纳一分，除非真的找到完美对症的方子，否则再如何流水进补也是徒劳。
　　梅萼失望地送走了大夫，走回里屋，澹台月替她倒好了茶递过来。她接过抿了一口，茶底放了些晒干的花，喝起来有一股清甜的味道，可惜并不能中和她口腔中的苦涩。
　　澹台月坐在她身边，轻轻搂了她一下，拍拍她的后背，又很快松了手：“二十年都没能找到解决办法，不必急于一时。我是陪你过来看灯的，你若总是愁眉苦脸，倒成了我的不是。”
　　“既然大夫们都没有法子，夫君可想过去寻隐士高人？”梅萼还记得侯夫人说劝了澹台月好几回他都没有听过，他许诺了“以后”，梅萼觉得自己还是该尝试一次，“小时候我听爹娘说过，当今圣上年幼时患了一场重病，宫中御医都道药石罔医。老承恩侯寻了名士为圣上诊治，圣上康复后，先皇大喜，承恩侯府多年未有功勋，先皇下旨特许承恩侯爵位延续三代，若非大罪绝不褫夺。而圣上又娶了承恩侯府的小姐为妻，登基后更是立为皇后……”
　　“然而先皇大恩仍不能改变圣上的心意。”
　　梅萼哑然，丘夫人也无意中提起过圣上对先皇后并无感情，只不过奉了先皇的旨意。先皇传位给当今圣上后第二年就病逝，圣上也不再维持着同皇后的夫妻感情，迎了许多官家女子入宫，对曾经的娴妃，如今的继后更是宠爱有加。先皇后郁郁寡欢，头一个小皇子不到四岁就溺水身亡，先皇后悲痛欲绝，身子骨每况愈下，第二次怀孕险些小产，诞下的小公主更是刚出生就断了气。此后先皇后便断了生养子嗣的念头，没过多久就随着小公主一道去了。
　　先皇后故去后，承恩侯举家离开芜阳城，有人说是承恩侯为了避嫌不得而为之，可梅萼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先皇后出嫁前身体康健，盛家更无子嗣困难的渊源，何故会连着去了两个孩子。
　　只是这皇家事，并不是梅萼能议论的。
　　原是替澹台月寻名医，说着说着就跑偏了路，梅萼懊恼地掐了下手背，又道：“夫君，圣上与先皇后之事与隐士无关。既然圣上能痊愈，夫君的病或许也有希望。”
　　澹台月见梅萼如此坚持，不忍再拒绝他的好意：“好，听夫人的。之事老侯爷故去，如今的承恩侯不知是否还知晓那名士的下落。待到天灯节那日，我再托从嘉打听一二。”
　　梅萼这才展颜，柔柔地朝他笑着：“好。”
　　澹台月松了口气，捏了捏被她自个儿掐红的手：“今日无事，陪你去逛逛。”
　　“去哪儿？夫君以前来过云蔚城吗？”
　　“不曾，但时常听从嘉提起……印象深刻。”盛从嘉在芜阳城的那三年没少在他耳边聒噪，听他描述，倒是将这云蔚城了解了五六成。
　　梅萼想到盛从嘉那热爱玩乐的性子，不由瞥向澹台月，心道他介绍的能是什么正经的地方？该不会都是天涯阁这样奢靡的欢场吧？
　　收到梅萼怀疑的眼神，澹台月愣了一瞬，失笑：“莫要想多，都是云蔚城的风土人情。听从嘉说这里又不少可心的糕点，多是民间手艺人世代传承，便是宫里的御厨都做不出这般地道。我记得岳母说过，你很喜欢吃紫芸糕？”
　　紫芸糕是南方传去的手艺，以芸豆、紫米为主料，松软香甜，全然吃不出紫米的劲道。梅萼一直都想学它的制法，可寻遍了芜阳城中从南方迁居而来的师傅也无人知晓。她曾向母亲丘夫人抱怨过，没想到丘夫人就这么转告了澹台月，而澹台月也记在了心上。
　　梅萼有些许动容，紫芸糕是少时的一种执念，但几年不去想，记忆也就不那么清晰，除了对它的味道心生向往之外，旁的就再也没有了。她不是个喜欢钻进死胡同里的人，就像最初澹台月对她冷淡，她很快调整过来打算与他做一对虚假的夫妻。
　　而这天降的机缘就像她和澹台月如今的关系，令她惊讶，也令她欢喜。
　　她笑着挽住他的胳膊：“夫君真好。”
　　澹台月张张口，要说什么，却没忍住咳了两声。梅萼心头一紧，脸色突变，也顾不得难得的蜜意，赶忙扶着他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怎么回事，是哪里不舒服吗？大夫应该还没走远，我这就去……”
　　“无碍，呛着风了。”
　　梅萼其实不知，过去的澹台月春日时多半都会病得下不去床。身体里的毒一到回暖时似乎会自发地活跃起来，像一条毒蛇，蛰伏一个冬日之后全盛归来。今年已是好了许多，梅萼照顾他许久，他的心态也有了些许变化，身体依旧疲乏，痛苦，可他没有放任它们侵吞自己。
　　他心中知道，并非自己唐突被唤醒了生存的念头，只是不愿眼前的妻子伤心难过。
　　能多活一天，就算多陪她一天，往后的日子也有了些盼头。
　　他很快理顺了气息，梅萼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抬手抚了抚她揪起的眉心，再用手背碰着她的脸颊：“真的没事。我们出去走走，慢慢走，走到哪儿便是哪儿。”
　　梅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直到确定他当真无事，才同他一道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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