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惆怅是清狂

　　自邱初住进来后，陆祈一向浅眠，但昨儿精力消耗过度，竟然没发觉身边人是何时不见了的。
　　床头留了张字条：我去逸清家住几天，你不必担心，去上班吧。
　　时间、地点、人物动向全都表明，唯独不谈归期。
　　勾唇一笑，好像每次做完她都留他一人醒来，然后这一分开，就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何时。
　　起身开窗，收拾好床上和地下的一片狼藉，使用过后的礼物也进了垃圾桶。陆祈发现，邱初把安眠药留下，而日记被带走了。她——应该好了吧。
　　跟逸清确认了她的去向，他回院报道销假。

　　院里有件事情被大字符加粗醒目报道：徐致同志相思成灾了。
　　“陆哥，徐哥跟别人搞上了！”小郑眉飞色舞道，“我们原以为你们俩能成一对，也以为徐哥相思的人是你，没想到竟然是个妹子！”
　　“郑意，你是不是有个近亲叫谢问天？”陆祈挑眉，奇葩是群居生物，有可能还是家族性遗传。
　　“没啊，”小郑认真地梳理了一下三代以内家谱，“肯定没有。陆哥，你不好奇徐哥看上的妹子？”
　　“好奇？他能接触到的异性除了院里同事，就是法院、看守所的人，这里面似乎都没有‘妹子’，可能性排除。再就是律所或者法援的人，唔，我知道了。”
　　“什么？”
　　“徐哥，”陆祈转动椅子，把自己转到背后方向以正视那人，“是那个难缠的小律师？”
　　徐致咬牙，“你答应我不泄密的。”
　　小郑称奇，“陆哥你认识徐哥那妹子啊？”
　　陆祈笑出内伤，“嗯，伶牙俐齿，由恨生爱。”

　　下班后，徐致约陆祈去了酒吧。
　　“我真是，栽在她手里了！”徐致猛灌一杯酒，道出实情。
　　那天上午，他参透了陆祈给他的资料里致胜的精髓，出庭时信心百倍。难缠小律师果然按照陆祈的说法抛招，于是他乐呵呵地接招拆招，漂亮地完成打击犯罪的任务，审判方当庭宣判有罪。
　　下庭后，徐致得意洋洋地去卫生间，意外发现难缠小律师蹲在墙角。
　　“喂，你在干嘛？”
　　小律师抬头，秀致的小脸上泪痕宛然。
　　徐致的心瞬间被人揪着来回拧般疼。“那个……你其实很厉害啦！可是无罪辩护太难做，你不要太伤心了。”他结结巴巴地安慰她。
　　谁知人家根本不领情，站起来，只到他胸口高度的小姑娘昂着下巴指责他，“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可怜？他被家人嫌弃，反反复复送去精神病医院，他做那些都是被逼的！你们非要把他往绝路上赶？欺负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胜诉你很有成就感吗？”
　　这些话陆祈的资料里没有应答模式，徐致决定保持沉默。
　　“我输了，我不伤心，我只是替我的当事人难过。他自己说不要上诉，说这是他的报应。他很年轻，人生不应该浪费在监狱里。为什么没有人从他的角度想一想？”
　　“那个，作为量刑情节法官肯定考虑了的。”徐致正色，判决结果比起他们起诉的刑期已经减轻，他自认对这个结果问心无愧。
　　“我以后会继续做无罪辩护，不论有多难。”她重重地擦了擦眼泪，美目似璃，熠熠生辉，“徐检察官，我们会再见面的！”
　　徐致翻了卷宗，被告人委托辩护人：秦非雅。

　　“睡不着，老是想她。”徐致趴在柜台上，喃喃道，“陆祈，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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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并非出游佳季，但镜月湖公园地势开阔，槐柳绿荫成片，加之湖面常吹起阵阵微风，倒比一般地方感觉更为凉爽。

　　周六清晨，湖边早早支起了画架。穿背带裤的男孩儿手执大大的调色板，落笔处一点点浮现恬淡的色彩。他身边坐着一个穿白裙子的仙女，为他讲着构图的技巧，时不时抬手压住要被风吹走的草帽。“修饰水纹时，笔触要轻一些，看，你就想象着自己的笔尖是一朵花，落在水面时，轻轻地荡起细微的波纹……对，很好，色调再淡一些……”
　　湖边槐树下的草地上铺了一大块方形桌布，小男孩躺在男人腿上，听他讲山海经趣闻，听到入迷处，小男孩翻身趴在地上，小手支着下巴，连男人的表情都不愿错过。槐花如雨，他也无暇拂去头上积满的幽香小花。

　　还不到中午，画作已完成过半。何奈想叫爸爸来看自己的大作，回头却哈哈大笑起来，“连屿妈妈，你快看啊，连屿变成新娘子了！他头上戴了好多好多花啊！”
　　连屿用力摇摇脑袋，厚厚一层槐花簌簌被抖落，“你自己才是一只大花猫呢！啊喵！”
　　连漪失笑，用手绢把他沾满了斑斓颜料的脸擦干净。
　　何奕招手对他们招手，“午餐时间到了，孩子们，芝士龙虾三明治来一块好不好？”
　　连屿高呼“哦耶”，热烈响应何叔叔的提议。他从出生到现在只对两样食物产生过兴趣：赵小涵送给他的糖，何叔叔做的饭。“好好吃！”他满足地把包裹着浓浓芝士的甘蓝卷进嘴里，“妈妈，你可不可以跟何叔叔学习一下怎么做菜？上次你发明的番茄炒甘蓝好难……”
　　吃字没说出口，何奕及时地用蟹□□堵上了他的小嘴，避免孩子的实话加剧白裙子仙女魔化的程度。

　　吃完午餐，两个有着良好午睡习惯的小家伙各自占据了桌布的一角，甜甜睡去。
　　何奕看着儿子的睡颜不禁感慨，“这些天和奈奈接触的时间，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我们去湖边坐坐吧，不要吵醒他们。”
　　连漪收拾好残留物，起身莞尔笑道，“奈奈跟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相见时已经大不一样了。”那时他就像是一只小刺猬，明明想得到父母的关心，却还竖起满身刺来装作自己是坚强的。“小孩子多容易满足啊，你对他一点点的好，他就会放大十分。”
　　“我在他那里可以打十分的话，你就足够打一百分了。”何奕略有羡慕，“他跟他妈妈都没这么亲密过。”
　　“是吗。你和她，现在怎样？”
　　“还好。拿到判决书后我去她那儿收拾我的东西，她还算平静，只拿杯子泼了我一脸水。哦对了，她已经和她那位举行了婚礼，我没有出席。”
　　“在你看来，何种程度才算得不平静？”
　　“让我想想。有一次审讯一个接连杀了十几人的凶手，他说每当自己用刀子割开人的皮肉，看到鲜血喷出来，就从心底感到快乐。我无法说服自己去理解他，冲动先于理智，把他按到桌子上大声质问他与禽兽有何异。那大概是我少数几次感到不平静的情况中最失态的一次。后来看事情见得多了，就看淡了。”
　　“原来，境界都是练出来的。”与此相比，被泼一杯水着实不算什么。“我理解小屿为什么喜欢缠着你听故事了，无论内容多么惊心动魄，你都这样波澜不惊，他一定觉得你特别厉害。”
　　“有吗？”
　　“你再讲一个，自己体会一下嘛。”
　　“好吧。奈奈学说话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有一天，他忽然在电话里清楚地叫爸爸，我当时很激动。”
　　连漪道，“你很激动，只是恰当地隐藏了情绪。”
　　何奕泄气，“我尽力了。”
　　连漪忍不住笑，“我的结论是成立的，证明完毕。”
　　“连小姐，你也不是擅长打感情牌的律师，辩论风格冷静自持，我认为你的陈述必然也不是波澜起伏的。你能推翻我的定论吗？”
　　“推翻何会长的定论，听起来很有挑战性。推翻有奖？”
　　“有。”
　　“那好。”连漪思索片刻，“我还在实习的时候，跟师傅替一个未成年人辩护。那孩子17岁，被起诉四大项重罪。在庭审调查时，他一直出言顶撞审判员和控方，而他的父母则在下面垂泪。他父亲是胃癌晚期，没有劳动能力，全家的经济来源是母亲做手工编织袋的报酬。当时我就想，这样的孩子已经无药可救了，态度恶劣，犯罪证据确凿。”
　　“然后呢？”
　　“审判员要他的父母对他进行法庭教育。那个恶劣的少年在被告席转过身的一刹那，他母亲趴在旁边的座位上放声大哭，他父亲站起来，两腿打颤。他说儿子，你怎么能……犯罪啊。这个一直昂头不屈、桀骜难驯的孩子眼睛突然就红了。审判结果择日宣判，休庭后，他被法警带出去，又跑回来，隔着防护栏跪下，对他父母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说爸你保重身体，儿子不孝。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哭得比他还惨，最后他母亲不哭了，反过来安慰我。”
　　“幡然悔悟，很是感人——除去你那一幕。”
　　“自那以后我明白，事实上，绝大部分人性本善良，无论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有多坏，还是有值得同情的一面，还是应该有被原谅、被救赎的机会。像你碰见的那位，我想他成为那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很少有人是天生的罪犯。”
　　“……嗯。”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连小姐，”何奕先从这略微沉重的气氛中走出来，“你感染了我。”
　　“奖励是什么？”
　　“传授我做菜的独门秘籍给你。”
　　“可以选择放弃领奖否？”
　　“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继续被小屿轻看。”
　　“他还不懂，人各有所长，你擅长做菜，而我擅长创造新菜式。”
　　“比如番茄炒甘蓝？”
　　“……”

　　风停住的时候，湖面澄莹如镜。
　　此刻，镜中倒映着天云树影，还有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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