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之日

　　16.
　　尼克的母亲曾是名胜一时的卡灵歌姬，美如红礁岛十年一度的绚丽极光。而他的父亲则是安德鲁不学无术骄奢淫逸的叔父。按照惯例，这种不光彩的混血私生子并不可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然而彼时尼克的母亲实在太过美丽，于是他成了唯一活下来的半血卡灵人。
　　安德鲁第一次见到他时只有七岁，这个脏兮兮的男孩正抱着一捆木柴赤脚走在雪地上，深蓝瞳孔落满冬日阳光，犹如叔父刚刚送给他的青金石。他来不及和他说话就被侍女带走，再回头望时却只剩白雪皑皑。
　　血缘难以逆转，尼克脸上多了韦恩家清晰的棱角，看上去并不像个柔美的卡灵人。但同时他也继承了母亲的天籁之音。因此在他母亲死去以后，他本该被丢给贩卖卡灵人的黑商，驯养几年之后再像其他族人一样成为贵族们的玩物。而安德鲁和他的再会，也该是多年后的某个奢靡酒会上，他献上一曲，安德鲁鼓掌致意，此后再无交集。
　　然而那个年仅十岁的少年毫不犹豫的喝下深红毒药，永远抹去了诸神印在他喉咙上的吻。于是安德鲁和他的再会仍然是在荒芜的新雪上，他遍体鳞伤蜷缩着身体颤抖，安德鲁的叔父皱着眉说：快把这肮脏的东西扔出去。
　　当时安德鲁十二岁，他看了尼克一眼，立刻转身对一同来做客的父亲说：这男孩如此决绝刚毅，假如我收留他善待他，日后他必定会是我最忠诚的仆人。我需要这样的仆人。
　　安德鲁生性淡泊，极少要求什么，更何况以他年纪说出这一番话未免惊人，韦恩爵士便欣然应允，以为不过是为自己的次子捡了一只玩具。
　　“后来的事你多少也知道了，尼克作为我的侍从对我寸步不离，我教他读书写字希望能化解他心中的仇恨。一切原本很顺利，但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在学习剑术时允许他从暗中偷看。”安德鲁苦笑一下，“其实我只是想要他学点防身之术而已，却没料到他会学得太好。”
　　“那他为什么会离开你？”
　　头发蓬乱的男人耸耸肩，看起来有点疲惫。
　　“我命令他走的。我最初的打算就是等他能独立生存时放他自由，他那样的家伙，原本就不该做任何人的仆从。”
　　“可是你难道没有问过他的意愿？他的眼睛里明明只看得到你。”
　　安德鲁惊讶的抬头看向伊恩。
　　“连你也看得出？”
　　伊恩微微皱眉。
　　“听起来你像是在讽刺我的迟钝。”
　　安德鲁忍不住笑笑说：
　　“我亲爱的朋友，只有这一点，你必须承认。刚刚就有个人为你的迟钝而气急败坏。”
　　“安德鲁，不要试图岔开话题。告诉我你为什么逼他离开？”
　　诡计被戳破的人低下头把玩着桌上的一片落叶。
　　“他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我本该在他一成年就赶走他的。但我太自私，总是贪恋陪伴，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短暂停顿过后，他不等伊恩回应就继续说下去，“总之他离开后就去了红礁岛，这在我意料之中，但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他会在红礁岛上遇到逆臣遗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猜测了，两个满怀复仇之心的家伙一拍即合，朱利安也许还对尼克许下了某些承诺。然后尼克奉命带领一队人马来大陆抢夺黎明法杖，一路上顺手铲除曾经残害过卡灵人的恶匪强盗，与你们堪堪擦肩而过。”
　　伊恩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那韦恩爵士信中所写的封臣被杀之事……”
　　安德鲁叹了口气，仰面躺靠在椅背上。
　　“那些人当年都以豢养玩弄卡灵人闻名，我想十有八九是他做的。不久前这附近有群山贼被凌虐至死，所以我特意更改路线想碰碰运气，见到你时我才惊觉原来他们是在追踪你。”他顿了一下，“或者说，是在追踪你们中的一个。”
　　伊恩猛地站起身走到安德鲁身前，脸上不自觉的微露怒意。
　　“你的意思是我的人之中有叛徒？”
　　而安德鲁惯有的散漫神色早已褪去，一瞬不瞬的深色眼眸里映着王子的倒影。
　　“我明白希尔大人在你心中的地位，但你也很清楚现在他身上有太多疑点。当年德里克之乱时他和国王陛下在沉默海畔反目，一怒之下封印黎明法杖远走他乡。这么多年后他忽然出现，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回到你身边，并且显然和朱利安德里克关系匪浅，这些你难道就不觉得可疑？”他举起手阻止张开嘴正欲反驳的伊恩，“好吧我知道你要说尤金绝不会背叛你这一切都有他的理由，不过你必须承认对朱利安而言他同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否则也不会一边派人抓他一边又禁止伤害他——别告诉我你看不出尼克一行人得到的命令是不能伤害尤金，否则他们也不用如此煞费苦心——可既然他这样重要，朱利安又怎么会轻易让他逃走？除非他是故意的。”
　　伊恩心乱如麻，他承认安德鲁的每个字都符合逻辑，但却无法说服他自己。于是只能赌气似地大声说：
　　“无论如何我都相信尤金！”
　　安德鲁毫不惊讶，反而一副“如我所料”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但也许他并没有欺骗你，而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朱利安利用。那晚偷袭者闯进房间时念了一句咒语，尤金立刻便失去了意识。我猜有可能是朱利安在抓获他时对他施加了某种禁术，这样也能解释为何尼克会这么快找到你们。”
　　伊恩忽然想起法师刚才说过的话。
　　“尤金自己也觉察，所以才会说需要点时间去确认。我要去找他！”
　　说着他就要冲向门口，安德鲁动作迅猛的一把拉住他。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他也站起来面对面看着王子，眼睛里有伊恩从未见过的神色，“你是个正直的家伙，但有时候正直的人偏偏无法赢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朱利安如此重视尤金，这完全也可以成为你手中的武器。”
　　伊恩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
　　“你要我利用我的老师？”
　　安德鲁不耐烦的抓抓头发，试图不让汹涌而来的自我厌恶将他淹没。
　　“说真的我也不喜欢这样，但假如你要面对的是场战争，那么就应当有人告诉你这些，哪怕我并不情愿扮演这个不讨好的角色。首先是尤金，然后是我，那天尼克终究没有杀掉我们，可见我对他仍有影响力，这点你也可以善加利用。好了别一副要被气死的样子，我就快讲完了。最后一个是里奥布雷克。他很强，以后或许会更强，而且他爱你——不要觉得荒谬，任何人看到那晚他紧紧抱住你的样子都会这么想——所以他可以为你做很多事，很多你不愿意做不能够做却不得不做的事，只要你肯对他开口。”
　　安德鲁停下后伊恩瞪着眼睛很久说不出话，最终他的老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我知道这很恶心，但是别讨厌我，因为我已经足够讨厌我自己了。”
　　说完他径自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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