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冥想

　　彼时村里也已经开始有人到京都讨生活了。将家里的东西卖掉以后，我揣着一个小包袱，跟着一辆马车到了京都。
　　来到京都以后，我在一户人家谋到了一个佣人的差事，那家的女主人是那种典型的贵妇人，明明没什么病却整天喜欢吃药调理，我得经常去大夫那儿帮她拿药。
　　“和子，药拿回来了？”每次她都是斜倚在榻上，用那种病恹恹的口吻对我说，我拿来水和着药让她服下后，她便稍稍恢复了精神，然后便开始抱怨老爷对她的冷落。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时用手巾替她擦试由于激动而渗出来的汗珠。
　　“还是和子好啊，只有你能了解我的苦处。”有时候她也会这么说。我只是沉默着，用银梳子将她因为长期服药而变得枯黄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理顺。
　　老实说，在这样的女主人身边是有点压抑，不过世道艰难，再挑三拣四的话，怕是要遭报应的。
　　常去拿药的那家诊所的主治医师名叫松本良顺，是个健壮而风趣的人，病人不多的时候我总要和他闲谈几句，间或，他也会给我讲一些药理方面的东西，十分有意思。
　　“和子啊，不如你来我的诊所做学徒吧。”一天松本大夫这么对我说。
　　“我？可是，我以前并没有学过医啊。”我诧异道。
　　“和子你很有天赋的，这些天来我跟你说的那些药理知识，你总是很快就能明白呢，是一块学医的好料子啊。”松本大夫和善地说。
　　“但是，我是个女孩家……”我犹豫道。
　　“虽说女孩子走这个路的确有点艰难，不过你现在也是孤身一人了吧，就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天赋，不然，可是会后悔的哦！”松本大夫这么说道。
　　那天夜里，服侍夫人睡下后，我开始考虑白天松本大夫说的话。
　　医师这条路啊……恐怕的确是会很艰难的吧。
　　不过像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将那枚铜币拿在手里，认真地考虑着——那枚铜币，我一直带在身上，每当听过夫人抱怨以后，就拿出来，想一想宗次郎那张有趣的脸，让自己轻松一点。
　　去，还是不去呢？我始终拿不定主意，到了最后，脑子里剩下的，就只有那张清秀的面孔了，然后我昏昏沉沉地去，梦里尽是他的身影。
　　其实在大街上也见过他几次的，他带着人在巡逻，一身浅葱色的制服，很有精神的样子。不过我始终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宗次郎，而是新撰组一番队队长，令长州浪人闻风色变的天才剑客冲田总司。尽管在心里始终无法将他那略带孩子气的面庞跟杀人如麻的人斩联系在一起，可是每当在街上遇见，总要略略避开，生怕被他认出来。
　　人们称他们为壬生狼，我不知道他听在心里是什么感觉。他还是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只是更瘦了。
　　最终我决定去诊所做学徒，女主人哭闹着要我留下，我犹豫了几次，还是决定去学医。“对不起。”我对女主人说。“你走，以后都不要回来！”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仆人们过来将她扶到榻上，她不停地哭骂着，哀求着。
　　“实在抱歉。”我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我开始了学医的生活，松本大夫很尽心地教我，我也很用心地学。一同做学徒的还有一个叫山本良取的年轻人，是松本大夫的远房亲戚，有时我也会和他交流一些医理方面的知识。日子很充实，也很快乐。
　　京都的空气，愈发沉重了。池田屋一役中，新撰组大捷，斩杀、逮捕了许多维新人士。
　　有隐约的传闻说，新撰组第一剑客冲田总司在池田屋之变中吐血晕倒。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何我竟有些许不安起来。
　　松本大夫到屯所出诊了一次，回来后似乎心情有些沉重，说是有一个年轻人，得了肺结核这种不治之症。
　　不会是他吧，他巡逻的时候，那么有精神的样子啊。这么想着，我心下有些释然，却还是有隐隐的担忧。
　　“松本大夫可在？”那天早上，我正在整理架子上的药品，一阵敲门声传来。
　　“是急诊么？那么早。”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开了门。
　　是他，冲田宗次郎，我更愿意这么称呼他。他更瘦了，眼睛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依旧有着明亮的目光，面颊泛着几丝潮红的血晕。
　　医书上说，潮红的脸色，象征着不健康的肺部。
　　“我是来接受检查的，”他说着，有些微微的气喘。
　　“好的，您先坐着稍等，松本大夫马上出来。”我让他坐在候诊的椅子上，又给他倒来一杯水。
　　“你是当初在试卫馆帮忙的和子姑娘吧，现在在这儿帮忙么？”他接过水杯，问道。
　　“冲田先生……还认得我？”其实并不惊讶，只是一时却找不到其他的话来说。
　　“怎么不记得呢？”他开朗地笑着，“和子姑娘可比以前漂亮多了呢。”
　　“是么？承蒙夸奖了。”到了京都以后，不似以前要经受日晒雨淋，加之在诊所帮忙，需要时时注意头面清洁，这么收拾一下，镜子里的我确是比当初清爽不少。
　　“病情又加重了啊……”松本大夫为他做过检查后，叹息道，“你又没有好好休息吧。”
　　“这个……嘛，松本大夫，我只是想多点和大家在一起啊。”他辩解道，带点撒娇的口吻。
　　“你啊……总是这样。”松本大夫的语气里有微微的责备。
　　冲田嘟起嘴，脸上是恳求的神色。
　　“好吧……给你开一帖药，拿好了，回去要按时吃，吃的方法写在这张纸上……”松本大夫一项一项地叮嘱道，而他的病人却显然没有专心听，目光不时地被门外的一只小哈巴狗吸引过去。
　　“好了，就这么多，回去多些休息，不要吃茄子和鲤鱼。”松本大夫耐心地说完。
　　“好的，巡逻的时间到了，我该走咯！”他站起身，拿了药便向门外奔去。
　　“别跑太快，对你的身体不好！”松本大夫追出去对着那个背影大声喊道。
　　“老是这样。”松本大夫回到屋内，无奈地叹气。
　　“他……是肺结核？”我问道。
　　“是啊，年纪轻轻的，又那么好的一个人，”松本大夫有些伤感地说，“不过和子，有一点，是作为一个医者必须清楚的——尽管你穷尽心力，也许能救的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但是不管如何，都要尽力去救治，直到最后，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我说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松本大夫慈爱地将手扶在我的肩膀上，直到我止住眼泪。
　　“好了，身为一个医者，可不能在病人面前哭泣的哦！”松本大夫说。
　　“我明白了。”我用力地点头，擦干眼泪。
　　“如果心里难受的话，今天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们要接待的病人，还有很多，不是么？”
　　“和子，好样的呢，”松本大夫拍拍我的肩，“那么，我们开始准备吧。”
　　“是！”我响亮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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