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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畏惧
谁的眼
卑微了视线
咀嚼着心中的废怯
沸腾着的血丝
好似狂岚逝去后的蜿蜒
拂去光点
宛若停止破蛹的亡茧
原来,人们瞳孔中那挥之不去的黯淡
是涂满恐惧色的
习惯
一个纤细的身影穿梭在藤蔓枝叶间,轻快、利落。甚至感觉不到枝干的颤抖,来作为到此一游的证明。
那极尽舒展的肢体,与周遭肆意疯长的林木相得益彰。若说差别,大概也只有在那矫健中涤荡出的一股柔和,像是美食回甘的味道。举手投足间,仿佛是一支高雅而清新的舞蹈,如水般自由,如风般潇洒。
唇角的笑意点亮眼中的皎洁。手一张,脚一蹬,身一转,猎物到手,平稳着陆。
“啊哈~~~,好~可爱哦~~~”捧着一只大尾巴松鼠,青衣爱不释手地逗弄着。
“哎呀,流血了……”才不过半分钟,松鼠的后项上竟撕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弯弯眯起的眼眸中三分忧郁、三分疼惜、三分慈爱,更有一分诡谲!指尖扫过,柔顺的毛发中已看不到任何一点血色,她得意地摊开掌心,“呐,都帮你疗伤了,回报我一下呗?嘛,虽说上午已经拜托过你一次了……这回不用那么麻烦咯,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啦,嘻嘻!”
“那么,小丫头,在那边的战斗开始前,我就先听听妳怎么说好了……”青衣望着松鼠西去的身影,一如少女望向那吞噬了少年的森林……
似乎已能听见那悠闲的河水流动的清音,河岸边此刻便是如此宁谧。明明还充溢着往日里活泼谈笑的余韵,却好似自欺欺人般遥不可及!
女孩纵容着闪动的泪光,任其自在地滑落。她是那么地希望这泪滴能像孩童吹出的泡泡般满载着回忆飘荡,可终究如此扎实的泪水乘不上风的航班。圆滚滚盛满失意的水珠,风儿不堪忍受这般的负荷。即便日光下它是如斯晶莹而剔透,少女竟看不到,看不到那其中有辉映出任何雪泥鸿爪的蛛丝马迹……
一直沉默的管家伸手去拉少女,“小姐,回去吧?”
少女自然而然地抬手拭泪,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管家的手。“管家先生,你先回去吧!”痴痴地盯着水流,她甚至不愿转头,“我就坐在这里,我要等他回来!”浅浅的,她的笑容显得孤单,正如从她眼前流淌而过的这山谷中唯一的河流!
经过适才那一通头脑发热的抢白,管家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又变回那干瘪的姿态开始低声下气,“这……小姐,您这样会着凉的,我们还是……”
“我就那么弱不禁风么?”微风扬起发尾,却吹不动她坚定的眉眼。木然地注视着少年远去的方向,少女似乎已忘记了脖子可以用来转动。
“啊不,可是……”
“那就这样吧,我要在这儿等他。”
如此三番五次,管家每每想要劝女孩回家,得到的都是同一样坚决的回答。渐渐锁紧的眉宇间,终于又拧出一句强硬:“小姐,您还不明白么?他是不会回来的!”他总归是个家奴,就算再强硬的语气在主人面前也必须十足的恭敬与谦卑,只是该说的话也必须一字不漏,他信守的教条如此卑微,“等他?他肯定会自己跑回村子的,他根本没本事杀掉那种野兽的,他……他连那个胆量都没有!您就放心吧,他啊,肯定会知难而退,自己溜回来的。要等,也该是回村子去等,就行了。”
“不,他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少女抱膝坐着,下巴支在膝头,又是那一抹淡淡的笑,淡到那倔强的自信如空气般透明,“不,应该说,我刚刚确认的……”
‘……我们——曾经拼、命、地、活、过!’
那时的他嘶吼着,如同即将翱翔的雄鹰,那般遥远,那般傲然。此刻,也轮到她引吭,无需多么高亢而嘹亮,她亲近,她释然,“他都那样说了啊,好像……不相信都不行呢!”
女孩的执着似乎比管家的顽固更会钻牛角尖。她用她那仿佛浑然天成的柔韧,渗透了管家那赖以生存的陈腐的铁壁铜墙。那若隐若现的笑意是用坚强铸就的脆弱,管家又何尝没有嗅出那外强中干的滋味!
行礼,管家退开两步站定,“既然小姐决意如此,就请让我陪您一起守候。”
“嗯,那……可以稍微谈谈吗?”
“当然,您请讲!”
“不能坐过来聊么?”没有回头,可从声音中听得出有些失落。
“这……这可……我、我站在这里就好……”管家反而又倒退了几步。
“哈……”她笑了,那么短促,那么不屑一顾,“我就……那么高贵么?我是不是……应该说声谢谢?”
“您、您这是哪的话啊?是……是那小……”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女孩是恬静的,她不会高声喝止,但那轻柔舒缓的语调中自带一缕伤情却总能起到异曲同工的妙用,“为什么呢?刚才也是,管家先生也好,村子里的大人们也好,甚至小孩子都……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对‘他’?很不公平啊!”
“我、我们……我们这不是也没办法嘛!您看,他可是马贼啊!”
“就因为……他是马贼?”
“小姐,我知道,您很善良,”诚然,少女的疑惑让他很是欣慰,但管家还是必须语重心长地重申,“可您要知道:马贼就是马贼,他们的本性是凶残的,杀戮才是他们的天性。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就算他是个好马贼也……”
“马贼可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啊……他们本身就是罪恶的象征!小姐,这个世界并没有您所想的那么单纯,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管家的结论是如此的绝对……
可少女却在摇头,“我……不太明白……但,我想相信他!我不认为那就是罪恶。如果一个人的身份就可以决定他的好坏,那不是很可悲吗?难道马贼……就不是人吗?”
风抚过少女的面庞,突然显得有些懒散。在那吹不起任何起伏的表情里,风找不到它所追求的畅快……
这反而激起了管家的求胜欲望,他这许多年来的历练不允许他再一次输掉是非的辩论,“小姐,事情并非您所想的那样。马贼是恶,这就跟水永远在流动一样,是不变的真理,它并不需要任何怀疑。虽然谁都不愿提起……可您还记得8年前那件事吗?就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村子差点儿就被毁了!”
“可是是他父亲救了全村的人啊——”连她自己都没料到,那早已不自觉攥紧的拳头也有想要发泄的一刻。女孩羞怯地重又蜷缩起身体,不曾想竟放大了波澜万丈的心绪引发的颤抖,“啊,对、对不起,我不该这么……”
“不,小姐说的是。但同样的,那是他们惹出的事端,他们当然要负责呀!您想想看,如果没有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有那场灾难!不管那是他们的内部矛盾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马贼会带来灾难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有他们在就难免会有危险!”
“……是吗?总觉得……好可怕呢……”女孩仅余的一丝笑意充斥着凄凉,正像是初春里被人误认的一抹秋凉。
管家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如释重负地垂下眼睑,“是啊,那很可怕!所以老爷才不让您……”
“嗯嗯~,不是哦……”终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眸,少女希望管家能看清她瞳孔中颤动的亮色多么渺小而恐慌,“我说的不是‘他’呢……真正可怕的,难道不是我们吗?”
“哎?”
少女很仁慈,她没有留给管家更多的时间去体味她眼中流溢出的畏惧;少女同样很残忍,她同样没有留给管家再一次的机会去揣摩她的神情透漏出的真意。女孩深深地、犹如沉入深海般地将头埋进臂弯里,任记忆的游鱼在这片沉寂的汪洋中无度地流窜:
记忆中,初来乍到的小男孩稚气未脱。小女孩是羡慕的,更是惧怕的。她因羡慕而自卑,她更因惧怕而畏缩……
犹记,男孩像只好奇的野猫。女孩曾经是那么地渴望自己也能和他一样有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眸……
忆,少年谈笑风生。少女不知从何时起总会依偎在少年身边,似乎这样就能领略全世界……
他的背影……她一直以为的触手可及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的咫尺天涯……
……
“小姐!?”
管家这位不速之客惊醒了少女的沉醉,如同砸向水缸的铁锤,无意中推波助澜:
当少年讲到母亲在杏花沟是怎样被冷遇的时候,少女像是感同身受般莫名地熟识。她突然醒悟到,原来这样的场景时常在她眼前出现,因为那些时候她的身边总会有个“他”。她根本无法想象,少年独自一人时,究竟是用怎样淡定的眼神去回应那些足以杀人的视线。她仿佛看得到那一把把锐利的刺刀,她曾有过那么一瞬间产生身处冰山极地的错觉!
“管家先生,我觉得啊,”她难得打开了话匣子,和汹涌的记忆一起泛滥,“就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才更加可怕啊!他一定……是一直在默默忍受,就算得不到大家的认同,他也一样坚强地活着。也许,他已经习惯了遭人白眼吧?已经习惯了被屠戮的感觉……每次想到这儿,我就会害怕……”
就算埋着头没人能看见,少女依旧努力想要挤出一点笑容,不然她会无所适从,她会不知所措:脑海中始终保持着微笑的少年那么明媚,她找不到除微笑外能够回应的表情;可他又是那么晦暗,她找不到除微笑外能够抚慰的表情!
“你知道吗?我每次看见他时,他都在笑……是那种带着哀伤的笑。他让我觉得我根本帮不了他!他想得到‘我们’的认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而已。每次这种时候,我都好想跟他道歉。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是那样地笑着,希望看到他的人也能笑起来那样地笑着……可我们却那么的吝啬……”
少女一直都有这样的自信,即使少年可能已忘记他之前讲过的故事,她也能一字不差地倒背如流。在少年出现之前,女孩的世界被这山谷压缩得透不过气;但少年的故事打开了禁锢她飞翔的枷锁。对于这不求回报伸过来的援助之手,她也曾怀疑,怀疑他带她去往的蓝天虚幻或是真实。最终,自由击溃了疑虑!
“就算这样,他还是会讲故事给我听。你们都说他的故事是骗人的。我不知道,我也怀疑过,就连讲到他妈妈的故事时,我也会半信半疑……的确,他的故事有太多的不可思议,也许外面的世界就是如此光怪陆离。可就算不是那样的,就算那些都是他胡编乱造的,听着他的故事,我真的感觉很快乐。那就是他心中憧憬的伟大马贼的形象,这么想着,就会觉得啊,他好像真的能做到呢,很真实啊!而且啊,就只有在他讲故事的时候,他才是真的……在开心地笑啊……”
指尖还残留着少年偏执的温度,他总是那么轻易地牵起她的手,却又总是那么轻易地放开她的手。她与他的碰触带着那么多的不确定,像是绷紧的橡皮筋,松紧之间牵动着两个极端的结局。即便如此,女孩依旧不会艳羡与孩子王的牵手,无忌而持久的代价便是手心贴手心的热度,那就好似黏在一起的刀叉,彼此制肘,丧失了自我!
“我想,正是这些故事,将我和他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朋友间的羁绊吧!并不是拉着手的两人,才叫做‘朋友’;也并不是一定要拉着手,才说明关系密切。我所认为的朋友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有朋友应该是快乐的事吧?我跟他在一起就很快乐啊!他真的一点儿都不坏,可大家就是容不下他。明明一开始大家都很欢迎他们一家人的啊!我一直不相信会有像他故事里提到的那种坏人,现在想想,真的会有吧?人,真的好可怕……”
“小姐?!”再不能默不作声了,管家及时喊停,“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的。可怕什么的也太……”
“嗯,我明白、我明白的……”少女又紧了紧身子,将头埋得更低,“呐,管家先生,他会没事的,对吧?”
“这……”
“啊,有点强人所难呢……管家先生,谢谢你陪我!”终于,她还是抬头回眸,眼睛四周被压得红红的,就好像刚哭过一样,“我还是要在这儿等他,我要第一个看到他平安无事地回来!”女孩重新把头埋进臂弯,什么也不看。作那片森林的守望者,真的很难……
于丛林中蹁跹,那微笑却一尘不染。她不屑与一干阴沉的草木同流合污,那有失身份、那妄自菲薄。草泽叶片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通路,她的格调可容不得被这蛮荒野趣玷污——她是这溶于暗沉的绿意中孤高的阳春白雪,就算曲高和寡也要讴歌那神采飞扬的“青”!
“小宝贝,辛苦你啦,回去玩吧……”策马似的在那小屁股上一拍,被驱使的松鼠获释,仓皇而去。
“没想到那个小丫头也这么有趣呢……”青衣边继续追踪少年,边回味着少女的言论,“如果没有历练的话,就是说……她其实是一张白纸么?只是最单纯地记录下他人留给她的……最直白而透彻的情感!真的有这种人存在吗?有点……难以置信呢,也许是和我……完全相反的类型呢……”
虽然还相隔甚远,但以青衣那异常的视力已足以观察到少年的一举一动。既然无法把握少年那极不稳定的惊人洞察力,那就保持这样的距离行事更加方便。
“我还是会很期待的哦,你的表现……”
只可惜,少年的举止将她的期望异变成失望:
几乎没有人类留下的痕迹,这片西侧的山林更添了几许肃穆。绵延的树海似乎永远找不到它的止境,它的存在让“恢宏”也可以用来形容一座迷宫。
少年带着磅礴的气势踏入这片未知的秘境——就算他和胡子老伯家住河西,却也从未涉足这片笼罩着森然的区域。此刻,他终于有幸莅临,冠以他自傲的马贼荣耀,他用双脚踩踏出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这是男孩梦寐以求的机会,一个证明的机会。他需要这样的冒险,那是他身为马贼的职责。如果认同也需要一个等价交换的公式,那么或许只有这里才能完美地进行推导。
少年是盲目的,如脱缰的野马般莽撞。他始终不承认这是一种冲动,即便他一直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狂奔。
野兽的巢穴犹如沧海一粟,而偌大的丛林更像是夜晚的星河……
脑海中杂乱着各种情感,各式各样的人事物交错。这让他无法冷静,他甚至觉得这就是为什么在他面前会出现如许岔路。仿佛他才是被追逐的猎物,正一步步踏入早已事先设下的陷阱,却偏偏无法自拔!
在不知不觉中,男孩没了矫健的步伐,呼气迷蒙了双眼,雾化了那本该坚毅的神色。
放眼望去,他感同身受:原来坐在树上的少女,当时看到的是这般无援的风景。少年没有一刻停下过脚步,他一直以为他是在为寻找猎物而奔波,他一度以为他的体力比想象中更好……他只是不敢相信、不愿承认,黑暗在迫使他前进,他怕驻足的瞬间会被这无垠的暗色吞没。
喘息,当然是因为男孩已显露出疲态;喘息,其实是因为他无法抑制那被黑色包围住的窒息感……
他开始打转着前行。四周如此阒静,无声才是这片森林专属的交响曲。这让少年更加谨小慎微,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是敲响的警钟。突然间一切都套上了不安全感的外衣,男孩已无力抬手探索,怕伸出去的刹那就注定了不归的命途!
一株株树木高矮不一却错落有致。无论少年逃到哪里,四周都是同样的场景。像是手术时的麻药,像是催眠用的怀表,更像是擦得锃光瓦亮的镜子……一面面,见缝插针式的拉开阵势,唯一对准的正是处于中心位置的少年,从360个角度映照出那早已焦虑、慌乱、惶恐的丑态;他根本无处遁形……
当时毫不犹豫地闯入这里,男孩有的是豪言与壮志、热血与胆识。可没人告诉过他,暗可以消磨一个人的意志,静可以泯灭一个人的执着。
销声匿迹的,是他的追求;潜滋暗长的,是他的脆弱!
汗水,落寞地从失焦的双眼旁滑过,与颤动的唇角擦肩,沉默中和消瘦的下巴诀别。它安静地落下,迎向杂草的怀抱。它的动作如此悄然,并不是要刻意配合这片自然的韵味,它唯恐惊扰到那本已无神的少年。
恍惚中,男孩误以为自己正置身墓园。高耸的树木是一座座宏伟的丰碑。他就站在这里,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可悲。他仿佛听到墓碑中发出行将就木的祷文,正呼唤着他加入这终结的世界……
呼啸!
——少年下意识地握住刀柄。
只是风开的玩笑,他却已禁不起这般挑弄:
男孩在倒退。远望,还是那一成不变的色调,但他好似看到了两点凶光,还很微弱,像他那涣散的眼神。他可以清楚地听到脚下踩着繁芜的跫音,他能够想象到敌人、猎物的脚步正踏着与他一样的鼓点。他更嗅到血的腥臭,就在身后……
急转身,猛抽刀,狠劈落!
原来心中的敌人只是一株无法动弹的古木,血腥的气息只是死在树下渐渐腐烂的野兔!
“呼……”
吐息,伴着短刀落地的闷响……
无巧不巧的呼啸……
又是呼啸!
“?!来、来了!?”
他只恨,拾刀的手为何竟止不住地颤抖!
咆哮着,振聋发聩;奔腾着,肆无忌惮;狰狞着,地动山摇!他看到那额头上天生的“王”字,赫然生威。恶虎的利爪与尖牙,散发出不逊于短刀的寒光!
彼此的寻觅,牵引着彼此的邂逅。猎手与猎物的差别,只存乎于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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