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01

　　每个文艺青年都曾深深爱过催人泪下的悲剧角色，他们不但能够以凄惨的遭遇和生不逢时的感慨搅乱一池同情心的涟漪，更能够轻易引起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不合时宜，却在心底泛滥的细腻情绪的共感。他们使生活在象牙塔里的文艺青年们，终于找到合适的出路宣泄自己阳光灿烂岁月里偶尔发作的忧郁情怀。文艺青年们，在那些间歇性装逼的时刻，总会觉得自己就是声泪俱下呼唤着绿蒂的少年维特，总会觉得自己就是扛着花锄、拾着落英、吟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少女林黛玉，而体会胸中缠绵萦逗的哀愁，完全无视自己没有心上的绿蒂可以想念，也没有风刀霜剑的寂寞人生。

　　凉奈少女不得不承认，即使她再欢乐再脑残，也是个如假包换的文艺青年，对悲剧形象有着不合常理的热爱。

　　凉奈伸手讨了爱波妮这个角色。

　　那是个苦逼的女孩子，她的弟弟就是著名的巴黎流浪儿伽弗洛什，她的爸妈就是迫害童年珂赛特的残暴店主德纳第夫妇，她十六岁，家道中落，穷困，堕落，流浪，凄惨，却不识好歹地单恋女主珂赛特的男人马吕斯，当然不论在名著里还是小言里，跟女主抢男人的女人一般都处于女主、男主、作者和读者的四重压迫和厌弃下，自然得不到好结果，最后在女主她男人怀里卑微却幸福地咽气了。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痴情但不会有任何回报的悲惨女配。

　　但不知是同情心泛滥还是如何，凉奈看见女主那纯情高洁超凡脱俗的玛丽苏形象就敬而远之，却特别喜欢这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姑娘，尤其当圣母光环熠熠闪耀的苏妹子主角把炮灰迫害得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

　　当她听说谦也终于给拉来演马吕斯的时候真的有那么一点悔不当初的感觉。

　　虽然凉奈不得不承认，谦也是马吕斯的不二人选，热情洋溢，冲动中二，最重要的一点，十分洋气的一头黄毛，扮起法国少年来，特别具有形象上的说服力。她对情节了如指掌，可是当抽象的情节被具象化，通俗来说，就是她真的要对着某个男人装苦逼装深情，即使这个男人是忍足谦也那种高富帅，而不是随手抓来的路人甲，她也没有任何揩到了油的意识，炮灰女配总是亏本的一方。

　　珂赛特归了班花姑娘濑名由伊，这节课排练的内容正是狗血无比的马吕斯、珂赛特和爱波妮的纠结三角恋。

　　据导演妹子的说法，最狗血的部分，即最需要引起观众骚动的部分，应是重中之重，需要慎之又慎。

　　凉奈其实是为了逃体育课才这么积极排练的，她会说么。

　　谦也没看过剧本，直接冲着凉奈道：“说戏吧。”

　　凉奈用手指轻扯自己的发梢，一边思索一边答道：“就是你和濑名两个一见钟情，然后秀恩爱，然后我这个电灯泡不识时务地挡在你们当中对你发花痴，然后男主光环杀死炮灰，再然后你们继续秀恩爱，差不多就这样。”

　　谦也突然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吐槽感攫住了他的四肢，明明那丫头说的都是平平常常的字句，意思也不难理解，可就是觉得背脊有点凉飕飕，说不出的诡异。

　　濑名默默黑线，她极其明智地选择无视凉奈。

　　合唱的结果比预想的要差，濑名的声线偏高而温柔，和谦也那种醇厚的嗓音相当珠联璧合，孰料凉奈和谦也的合唱虽然只有那么两句，两个人却完全不和谐，男女声音调的差距让凉奈找不好合适的调门去衔接。

　　他们两个一句话加练了好几遍，小泽叉腰摇头，弄得谦也烦躁起来，嚷嚷着要弃演。

　　“那可不行。”凉奈慢条斯理地说，“忍足君你要是弃了，我们班又要多浪费一顶黄毛假发套了，班费要省着点用。”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被一句话震到内伤的谦也默默地想。

　　“其实我觉得，不和谐反而是好的，”凉奈思索了一下，缓缓说，“这种不协调反而表现了女配姑娘一厢情愿的可悲。”

　　小泽瞅着她，眉头依然皱着，却微微颔了颔首。

　　02

　　白石会掺和进这个剧，完全是因为前一天小泽佳绘给他打了个电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指天誓日地保证，有个角色非他莫属。白石自然知道这话里的水分，为了拉人参演，小泽这丫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扯个连篇瞎话都不会喘一口气。然而像他这样太过优异的少年人，总有一个致命弱点叫做自恋，如果别人恰到好处地用“非你不可”一类的词语挠动心尖上最傲气最不可一世的角落，即使他心里清楚夸大之辞不足为信，还是会头脑发热，虚荣心膨胀，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那个角色是起义领袖Enjolras，简言之就是以自由平等博爱为己任，最终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英雄少年，其事迹感天动地，完全可以名留青史。

　　——所以说小泽姑娘你对白石藏之介同学的评价还真高。

　　于是编剧兼女炮灰水野凉奈自觉承担了说戏这个任务。

　　白石听完以后只评论了一句——“这种无私而崇高的人性光辉，其实正是我天性的外化。”

　　——所以说白石你那兼具吐槽性与文学性的自我吹捧能力真是突飞猛进。

　　谦也当场翻白眼吐舌头，以示对某人大言不惭睁眼说瞎话行为的极端鄙视和愤慨。

　　凉奈姑娘面无表情地说：“演戏只要道貌岸然就够了，实质是衣冠禽兽也没有关系。”

　　她无比淡定地承受某人绵里藏刀的瞪视，大眼睛状似无辜地眨了眨。

　　好，非常好。

　　自认宽容大度的白石笑得那叫一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心里默默给他的同桌姑娘再度记上了一笔，此仇不报非君子。

　　凉奈颇有心计地对白石隐瞒了一点，Enjolras在原著里被形容为“美得像朵花儿的少年”，她估计白石听说了之后反悔的可能性为百分之百，于是刻意过滤了。

　　不过她有一天把《悲惨世界》原著带来学校，并把其中Enjolras就义时被枪杀他的两个委琐士兵（性别男）赞扬为“多美的一朵花儿”那一段，指给了她同气连枝的好朋友铃木美绪看，而在三年二组混过的人无不知道美绪妹子的嘴是个喇叭加漏斗。

　　——所以凉奈姑娘你一定是黑化了。

　　白石在敲定演出之后还是听说了这个梗，大伙估摸着漏风的人是平时被戕害得最惨的谦也。

　　据说向来不动如山淡定如风的白石同学当时的脸色，有道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朝春尽红颜老，春风不度玉门关，说不出的精彩绝伦。

　　后来凉奈姑娘得知她终于间接黑到了那个以黑她为己任的家伙，不无得瑟地想，即使老boss也是有其软肋的嘛。

　　再后来参演的一众人都得知了白石对这个梗犯怵，于是默契地一个个在白石面前反复用某个词称呼他来诱使他变脸，屡试不爽。

　　再再后来白石想，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自己平日里果然不该下手太狠，树敌太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03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你是否听见人民的歌唱，

　　singing the song of angry men
　　那是义愤填膺的吼声；

　　It is the music of a people
　　它歌颂着的国民

　　who will not be slaves again.
　　再也不受奴役！

　　When the beating of your heart
　　当你有力的心跳

　　echoes the beating of the drums,
　　应和着铿锵的鼓声，

　　There’s a life about to start
　　新生活就要开始，

　　when tomorrow comes.
　　在明天到来之际。”

　　白石略略有点头疼。没想到这个Enjolras不仅是个“漂亮得一朵花似的”高富帅，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富帅啊。

　　好吧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完美男人。他给他跪了。白石认真地去翻了一下原著，发现那男人结局是被镇压起义的宪兵枪杀的，身中八颗子弹，还死活没摔下去。

　　虽然死得光荣伟大，但真心惨不忍睹。

　　雨果老爷爷竟然如此喜欢塑造杰克苏？高贵，忠诚，英勇，聪慧，坚定，天生领袖，大义凛然，一身正气，居然还美貌，由表及里无一丝瑕疵可挑，作为一个男人，他深深地感激苍天，这种人在现实生活里是混不下去的，不然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就要被颠覆了。

　　白石黑线地看着他饰演的角色的台词。他深深怀疑雨果他老人家其实炽热地爱着这个他笔下的男人，否则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要被这远远超负荷的美德压死的，他坚信。

　　但是小泽说得不错，展眼全班，不，全年级，恐怕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扛得起这个角色，套用财前对他的一句评价，“部长被称为圣书的原因其实是这样的，想想Holy Bible的特质，能用一堆故弄玄虚、子虚乌有的事情把你洗脑得坚信不疑，七荤八素。”

　　小光无愧于真相帝的称呼，果然有两把刷子。

　　至于小光在说出那句话之后的几天为何得到三倍于平时的训练单的特别“眷顾”，被黑得比窦娥还冤，大概只有某人心里清楚了。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是前话，按下不表。

　　白石想，上帝给了他一张杰克苏的脸，必定不会给他一颗冷艳高贵的心，这是真理。但至少他得有杰克苏的脸，才能有假扮冷艳高贵的资本，这也是真理。

　　最最可怕的一点是，这个Enjolras他一心向革命事业，不喜欢妹子，身边志同道合的基友倒是一大群。

　　或许，雨果老爷子并不是单恋。

　　白石为自己出位而绝顶的意淫呛了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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