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我抬头看着她的头顶，半晌不语。
　　二娘见我这般，拉了我的手说，“是不是颜儿不太喜欢二娘？”
　　不等我说话身后的初雪大约是有些急了，“禀少夫人，小姐不太爱说话。不……不……不是故意对少夫人不敬。” 大约是刚张嘴说话全凭了心中一时的勇气。她说到后来声音不仅越来越低，而且有些不太利索了。
　　果然二娘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不见，语气也跟结了冰似的，“我跟小姐说话你回什么嘴。小姐什么性情怎么回事我做二娘的岂能不知？要你多嘴提醒。”
　　她转了脸对着身边执了桃花的女子笑的甚是温婉，“不好意思，下人莽撞不知礼数，教李夫人笑话了。”
　　那姓李的御史夫人笑道，“哪里哪里。”
　　二娘仍旧拉着我的手，我不动声色的往回缩了缩。她似有所觉，对着我道，“颜儿，本来你身边的丫鬟轮不着二娘替你管教。若是其它时候，二娘瞧在你的面上也饶了。只是现在你还小，很多事儿不懂。这下人啊，最是不能纵容。今日敢对你不敬，全无下人的恭顺谨慎，明日里就敢存了欺主之心。二娘是为你好。”
　　我身后的初雪脸色惨白，两只膝盖一弯便砰的一声跪了下去。
　　我扭过头对着身后的人呶了呶嘴，又眨了眨眼睛。本来是想初雪不要担心，我不是还站在这儿么。谁知她一看我这样的表情脸色更白了，原本直挺挺跪着的人此刻却将头砰砰的磕在面前的青石板上。
　　不知道是因着做人难还是没有失去过肉身的人根本体会不到身体完好康健的幸福。动不动就磕的这么重，血肉之身，难道不疼么？再多磕几下怕是连青石板子都觉着疼了。
　　我无声的叹了口气，摇了摇握住我的那只手，声音软腻，“二娘，你笑起来的样子那么美，生气起来可不好看了。”
　　我只觉着握住我的手突然紧了一下，然后又松开了。
　　站在我面前的人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抽出一方锦帕沾了沾眼角，“瞧瞧二娘欢喜的，想说什么都忘了。”她解下腰间的绣囊弯身替我系在腰间，“那些好玩的好看的玩意儿想来你祖母没少赏给你，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二娘也没什么好的见面礼，这绣囊是二娘亲手绣的，里头装的是朱雀山上的赤心草。这草含奇香，百毒不侵，你时时戴在身上。白家现在就你一个孩子，可不敢有什么闪失。”
　　她直起身来，替我掠了掠鬓边的几丝乱发。
　　我摸了摸腰间多出来的东西，语气天真，“谢谢二娘，我最喜欢二娘了。什么时候二娘给我生个弟弟妹妹，这样颜儿就有伴了。”
　　二娘的神色怔然，然而看着我笑的却很是温柔欣慰。
　　我实在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对于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来说说的多肯定错的多。还不如一直闭嘴呢。还是和桑梓在一起的时候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安静的呆在一个地方。
　　那时说的话很真，不像现在。
　　虽然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情，但是有很多东西却像是自骨子里生出来一样的，天生就会。
　　比如说，写字。
　　比如说，不太会说话。不是不会真正的说话，是不会说违心的话。
　　还有很多很多……
　　这些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我一点一点的才发现它们。
　　虽然白颜就是我我就是白颜，我终于有了完整的形体。但有得总是会有失，我越来越苦恼。既没有真真正正的抛却过去，又没有想好如何面对此生。怪不得人要喝了孟婆汤才能进入轮回，带着过去的印记不能叫做真正的死亡，所以即便再世为人也算不得重生。
　　我跟二娘告退。
　　身后的初雪仍在不知疼痛似的磕头，青石铺就的小径之上已然有一处沾染了鲜红。
　　我皱了皱眉头。
　　“还不快起来，二娘跟你说笑呢。一会抓不到桑梓那条逃走的虫儿，看我不罚你。”
　　初雪这才站起来，垂了头立在一边。

　　闹了这么一出突然便不想再去明月阁畔了。
　　桑梓既然能做到滴恩必报，如今心愿得偿我与他已再无瓜葛他如此决然的说不再相见那多半也是真的。
　　即便知道他真的有什么事情，我又能怎样呢？——如果是连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还是凡人之中的弱者。我区区孩童之身在这白府中连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都不能护得周全，我又怎么帮他？
　　曾经能做的是在静香园中百无聊赖的飘荡，与他相顾无言，安静的彼此陪伴。
　　对他如今能做的居然不可能比从前更多。
　　那就随他的心意，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从今往后，山长水阔，再不相逢。他做他的妖精，我做我的人。
　　不就是不去明月阁畔找他，不就是人妖殊途从此再不相见么？对于我来说，也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只是为什么，我觉得嘴里有一丝苦涩的滋味呢？
　　好像骨子里，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

　　我怏怏的在这园子中乱走。不知不觉眼前闪出一座巍然的假山，淙淙的流水从山顶直流而下，然后流入不远处的莲花池。假山上方有一座小巧的亭台筑在一方凌空伸出的巨石上，雕梁画栋，甚是精美。
　　这地方我倒也来过，只是往常诸般景致与我无二。今日抬头仔细观看却不免有了另外的味道。
　　倒不是眼睛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不同，不过心境不一样罢了。
　　这静香园倒也真的气派雅致呢。
　　想起教导我礼仪的赵嬷嬷说过白家的女子即便不是皇后也是皇妃。我偏了头暗自想，既然白家的女子再不济也是王妃，为何只得我一个孩子呢？不知道皇家的园林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致？
　　身后个有声音说，“小姐，看，这有条虫呢。”
　　有条虫又怎样。
　　“很可爱呢，不知道是不是小姐养的那条？”
　　我几乎忘记我现在是在抓“逃犯”呢。只不过，抓着就算了吧。我懒懒的抬了抬眼角顺着丫鬟们驻目的方向瞥了瞥。
　　我吃了一惊。
　　居然真的有一条拇指大小通体碧绿的虫儿趴在假山的一块碎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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