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时光

　　一
　　慕容长安

　　我的朋友阿阮家的酒肆里有长安最好的酒。

　　正如长安有大唐最明亮的圆月一样。

　　那时，我就坐在阿阮家酒肆的阁楼顶上，饮着长安最好的酒，赏着大唐最亮的月，身边，还坐着世上最好的男子。

　　这个世上最好的男子其实正陪着我做这世上最无聊的事。

　　“喂，季白，你说，为什么天上会有那么多星星？”

　　“如果没有的话，那月亮岂不是就太孤单了？”

　　“那，中秋为什么一定要吃胡饼？还要大家一起吃？”

　　“因为吧，胡饼代表的是月亮，那你想想看，要是一口吞下去的话就是...”

　　“啥？是啥？”

　　“是天狗啦！”

　　“滚！臭季白，你又编排我！”

　　“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我回头看看坐在身边的这个男子，突然发现原来他也是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好看到，连那晚明媚的月色都黯淡无光。

　　“季白，我发现你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我慢慢靠近他的耳边，轻轻说出口。然后，我的脸颊就突然烧了起来。

　　“我知道。”季白低着头，闷闷的说，“不过长安，我希望你不只是看到这一点。”

　　说罢，他抬起头，幽深的双眸看向我，“慕容长安，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于是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就像是掉落了无数颗星辰的碎片。

　　“好吧，我相信。”我摇摇头，把手中早已冷透的桂花酒扔给他，“为了你的愿望，季白，我们喝酒！干！”

　　季白接过精致的小酒坛，揭开陈年的酒封，桂花酒的香气四溢开来，空气里满满都是甜甜的味道。

　　“干！”他高高举起小酒坛，冲着我朗声说道：“今宵有酒今宵醉！”

　　二
　　阿阮

　　那晚我看到长安坐在阁楼顶上神采飞扬的样子。而那个长安口中世上最好的男子正陪着她发疯。

　　我从没有见过长安这么高兴的样子，她的脸上发出柔美的亮光，就像是长安清淡如水的月色。

　　“嗨，醉猫！你是不是烧红了？”我也跳上阁楼，坐在她的身边，嘲笑她脸上的红晕宛若流霞。

　　她伸手搂过我，将樱唇轻轻印在我的脸颊上：“是呀，我醉了啊！”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跳了，我的脑子里都是她微冷的唇软软的感觉，似乎还有一点甜。

　　“呃？”我迟疑了一下，看向唇角微扬的季白，“阿白...她怎么喝那么多？”

　　季白的眼里仿佛蒙着一层雾，教人怎么样也看不清。

　　“哦，高兴。”他伸手将飘洒在胸前的长发向后拢了拢，“我也是。”

　　然后他就飞了下去，阁楼顶上只剩下“咯咯”傻笑的长安和发呆的我。

　　“阿阮阿阮！你说，我是不是大唐最美的月亮！我的父皇..亲就说我是！”忽然，长安端坐起来指着高挂天上的圆月，大笑着说。

　　忽然她又哭了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可是，可是阿阮，我的父亲却要我嫁去吐蕃，到了那里，我就看不到长安的月亮了...”

　　我从没有想过长安会在我面前哭。

　　我抬起她的脸，她的眸子里溢满了哀伤。

　　我的心突然有些痛。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慌张，想要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好好的安慰。

　　可是，我不能。

　　我只是长安城里最平凡不过的酒肆里的掌柜，而她，却是大唐最美丽的月亮。

　　其实我知道，她根本不姓慕容。

　　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刻我就发现她的容貌和我母亲留下的那张画卷上的男子有五分相似，而那个男子，是站在九重宫阙之上的天子。

　　她，或许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存在，就如同是，长安的明月，高高在上，却无法拥揽入怀。

　　三
　　季白

　　遇见长安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有着世界上最纯净明媚的目光。就像是长安的月色，清清淡淡的，却总能让人沉醉其中。

　　她说我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我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最好，只有最合适。

　　她说我好看，我也笑了，是的，我很好看，只要长安觉得好看就好，那样就不会再去看别人。

　　阿阮这样的酒肆掌柜也和她那样要好，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长安却说：“这世上那有什么你高我低的，有的不过是这世上同行的一段时光罢了。”

　　是呵，百年如逆旅。人人都在向着终点前行。所幸，长安，我遇见你了。这样我的路上，就不会太过孤单。

　　天上有星星就是怕月亮孤单，而长安，就让我陪着你吧，那样，你也不会孤单。

　　那晚阁楼顶上我的心，狠狠地动了。如同第一次恋爱的少年，我的心跳动的只有一个声音：长安，长安，长安....

　　所以当阿阮上来阁楼，长安轻吻她的那刻，我的心突然有些堵，虽然阿阮是个好女人，但是，我还是有点嫉妒。

　　“为什么喝这么多？”阿阮问。

　　“高兴。”我淡淡的说。

　　长安的风吹着我的长发，纠缠着飘落在胸口，我拢了拢头发。

　　我想是不是会有一天我的头发和长安的结在一处，用鲜艳的红线系好，放在雕刻着石榴和如意的檀木盒子里，静静的守着我们一生一世的时光。

　　那样，真好。

　　“阿白，你喜欢长安啊！不要喜欢。”阿阮有次对我说，“你不能喜欢长安。”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谁说我喜欢长安了。”

　　阿阮顿时笑得像个狐狸：“你瞒不过我的，我所有的房客想的是什么我都知道，怎么看不出你的想法呢？”

　　我想了想，是的，我很喜欢慕容长安。

　　我i确定。

　　“但是，你还是不能喜欢长安。”阿阮说着，指着天上冰玉一般的月：“看到了吗？长安是长安城里美的月，你根本就够不着。”

　　我也笑了笑，摇摇头，说：“阿阮，你不懂。”

　　菊花开的时候我给长安最有名气的诗人递上拜帖。我想，也许这样，我才能更接近那轮明月吧。

　　四
　　慕容长安。

　　九重宫闱终于湮灭了我的自由。

　　此刻，我不再是自由自在的慕容长安，而是，大明宫里最骄傲的公主李长安。

　　我的父亲，大唐的主人，端坐在他的龙座上，宣示了我的归宿。

　　额明可汗，将是我的丈夫，他会骑着一匹乌云一样的骏马来接我，一起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

　　那里，也会有一轮不逊于长安的明月，但是我想，那却不是长安的月。

　　并且，我会很想念我的那个朋友，季白。

　　阿阮说季白很喜欢我。

　　我知道。我可以从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清澈的影子，从他弯弯的嘴里吐出温柔的我的名字。

　　“长安，长安长安..”

　　可我毕竟不是慕容长安，我是李长安。

　　我准备在某一天再偷偷出一次宫，和他约在阿阮的小酒肆，一起再最后醉一次，就像是，和过去告别。

　　和慕容长安，告别。

　　五

　　阿阮

　　长安闷闷不乐的情绪感染了我。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一切陪她上了屋顶。

　　今夜季白没能来。听说他被那位有名的诗人邀去饮宴，而且出席的，还有大唐最富才情的女子——那位诗人最值得骄傲得女儿，当然，她
　　的美丽丝毫不逊于长安，或者在世人的眼里，丰腴又多情的美人比长安这样身形未成的少女更盛一筹。

　　我没想告诉长安这一切。

　　我只是单纯的不想。那样皎洁又温柔的明月我可不想让它被乌云吞掉。

　　长安搂着我的脖子晃来晃去，整个身子都贴在我的身上，象是条任性的八爪鱼。

　　“长安，你醉了呀？”我轻笑着拍拍长安的背，“怎么这般粘人呀……”

　　长安嘟着嘴，鲜艳的唇如同花儿一样红润。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声音幽幽的：“季白，季白他怎么不来见我呢？我，我马上，就要到吐蕃，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呀……”

　　我黯然，只是越发紧地搂住了长安。今夜，月色虽然很美，可是毕竟，还是很冷。

　　六
　　季白

　　我想大概我很幸运吧。长安最出名的诗人张公的赏识，他可以说是我的伯乐，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所谓名流的生活。因为即便是这样奢华的酒宴，再精美的佳肴也不是主角。

　　主角是坐在帷幕后面，轻声细语的一众女子，也是坐在案旁高谈阔论的一帮男人。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我这样静静独饮，便是游离于这种氛围之外，呵呵，我开始想念长安。她身上隐约的女儿香远比这里要真实。

　　“这位是季白。他的诗作令人惊叹！老夫从未见过如他这般有激情也有笔力的年轻人！今日，老夫就将他引荐给诸君！”我的那位伯乐张公满脸通红地站起身，大声宣布他的发现。

　　“能得张公的推崇，季郎君定然是出众的！”

　　“请季郎君朗诵一首大作！我等好欣赏一二！”

　　“是呀是呀！我等洗耳恭听！”

　　耳边都是这样喧嚣。有挑战，有怀疑，也有不屑。

　　我的伯乐，张公含笑望着我，声音里透着几分亲昵：“阿白，你来……”

　　我不知道最后我朗诵了哪一首。我只知道，素来不怕饮酒的我第一次觉得不胜酒力，也是第一次后悔饮酒太多。

　　因为这夜过后，出名的有两件事。

　　一是我成为长安诗坛上最新出炉的一颗明星。二是，我成为长安大家张公的乘龙快婿。天知道我的身边怎么会躺着衣冠不整的张娘子，我甚至，没能看清她掩面而走的芳容。

　　我只觉得五雷轰顶。

　　于是我的心一点一点碎掉，冷掉。

　　只留下一片最温暖最平和的给长安。永远地，让我用一生的爱情基奠。

　　此生，将最恨明月。

　　因为在它清辉笼罩之下的有些人，有着世界上最黑暗的影子。

　　七
　　阿阮

　　这是隔了许久我第一次见到季白。

　　他依然穿着简单却分明有些不同。比如气质，他多了一种上位者的淡定与决绝，少了当初见到是的洒脱与随性。

　　这不过是季白成为那位长安最有名的诗人的女婿之后的两个月，便一切大不相同。

　　我不了解内情，可我依然认为这是一种背叛。

　　季白他不再配饮我的酒。

　　他的心，大约已经被那些装在金盏玉壶里的醉春风泡透了。

　　那些酒，随处可见，那比得上我埋了十年的桂花酿。

　　“阿阮……长安……怎样……”季白迟疑了一下，仍在我同他错身的那刻拉住了我。

　　我轻轻扯了扯被他捏得死紧的袖管，他执拗地又抓紧了一些。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啊！”我懒懒地回答，随便举举手中的酒壶，“季大郎君，季大诗人，小店本小利薄的，耽搁功夫可了不得！”

　　“嫁了吗？”季白喃喃道，他的眼睛霎时暗了，“看来，我还是，我对不起长安啊……”

　　“现在虽然还没有嫁，可是婚书都具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我们长安，有吐蕃郎君做夫君，也会幸福啊！人家额明大郎可是一心一意求娶的，哪像有些穷小子，三心二意的，见了富贵就丢了本心！”我忍不住刺他。长安都说我的利齿是同形形色色的酒客们周旋出来的。对付
　　这样一个逐名逐利的小子，不过小菜一碟。

　　我忽然怀念起我们三人一道在屋顶饮酒的那晚。季白和现在是同样的皮相，看起来却更顺眼。

　　“美男子都是花心汉！”我最后下了结论，拍了拍衣袖，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开了。

　　八
　　李长安

　　八月十五的那天，我拜别了我的父亲。

　　在整个长安最辉煌的宫殿前面，我的父皇执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地交到年轻的吐蕃额明可汗手中。

　　我的新婚夫君，吐蕃的额明可汗却满脸微笑，高高地举起我们相牵的手，高高地昂起头，当着众人高声吟诵了一首长诗，朴实无华，然而情真意切。

　　我放下遮面的团扇，将精心装扮过的面容露出。果不其然，我在我夫君的眼中看到了笑意，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附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长安，我还是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我的脸立刻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直接的情话：“你……”

　　额明没有再说话，他拉着我登上了刻着彩鸾的马车。四匹白马拉着马车开动。微凉的风吹来，像是带来了让人又悲哀又欢喜的情绪。

　　我没有坐进帷幕后面的软榻中。

　　我和额明一起站在车上，向整个长安的人们展示他们公主的骄傲。

　　路过阿阮的酒肆，我看到了站在屋顶的阿阮。她高高地举着一小坛桂花酿，笑眯眯地倒了一盏一饮而尽。

　　“再会！阿阮”我在心里默默地也饮了一杯。

　　额明一直注视着我。

　　他也许看到了藏在我眼底的不舍。于是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前，沉稳的声音如在发誓：“我吐蕃可汗额明，会让我的妻子倍觉荣耀。有我在的一天，她永远是吐蕃天空最明媚最美好的月亮！”

　　我的心变得柔软又羞愧。

　　我身边的这个人将和我一起走过百年。而我……我却还没有和季白从心底道别……

　　不过，我会努力的。就像是我会努力记得阿阮，记得阿阮的拥抱，记得长安城里最好的酒肆和酒，我也会努力忘掉最初的迷恋，最初的心痛，最初的被人背叛……

　　再见，季白。

　　从此我们只是路人。

　　九

　　季白

　　长安出嫁那日，我正和新结识的好友饮酒。

　　他们羡慕地谈论起长安出嫁时的盛况，和吐蕃可汗的英姿。

　　他们是快乐的，与有荣焉。

　　而我，却是酸涩的，心生黯然。

　　我再一次尝到醉酒的滋味。头疼，心痛，我紧紧握着拳，只想要大喝一声。

　　我不想知道长安的身份，即使我已经知道。

　　因为一旦知道了。长安只能是李长安。

　　而我能想念的只有慕容长安。

　　我要了一匹马，飞驰入城。

　　婚车还没有离开，在最繁华的广场上，一袭嫁衣的长安，雍容华贵，她和暖端庄的微笑象是大唐的朝阳，那么的令人想要亲近。

　　我远远站着，远远地看着她。

　　我突然觉得，我从来没能追得上她。

　　我向旁边的店家要了笔墨。将宣纸铺在门前的石几上奋笔疾书。

　　“明月多情勤探看，莫教相思在长安……”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高举起墨迹淋漓的诗句，大声吼道：“慕容长安！我喜欢你……”

　　然后，眼前一黑，就陷入那场似曾相识的梦里了……

　　不是我不敢，不是你不好。

　　只是我们太过阴差阳错。

　　长安，在梦里的那场颠倒众生的婚礼上，我轻轻吻了你。

　　你是我的长安，我是你的阿白。

　　十
　　阿阮

　　每年我都能从往来吐蕃的客商口中听到长安的消息。

　　似乎长安是个很受人尊重的吐蕃王后，那里的人们就像尊重文成公主一样尊重她。

　　他们说她是吐蕃的太阳，照亮了整个冰冷的雪山。

　　长安有了孩子，他们载歌载舞地庆祝，虔诚幸福地祈祷。

　　长安生出的女儿，据说和她一样的美丽，让吐蕃额明可汗天天捧在心上。

　　长安的儿子，长成了英俊的少年。在秋天的某一天，回到长安。

　　他坐在我的酒肆中，用温和的嗓音同我说话：“您就是阿母念念不忘的阮姨吗？她说我到长安便来找您，好让我带回几坛桂花酿。”

　　我含笑颌首，带着他到了后院，指着一排开满碎玉的桂花树：“好呀！自从你阿娘出嫁我便埋了这里。都有十八年了。”

　　可爱的少年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唤人来挖。

　　“阮姨……”清脆的声音跃进后院，一个清丽的少女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张大眼睛看了看英俊的少年，脸上淡淡地泛出红晕。

　　不过下一刻她立时满面通红跳起来指着少年喊：“你！你为什么掘我家的桂花树！”

　　少年眯着眼睛看了看少女，也不答话，只冲着我拱手一揖：“阮姨，我这便走了。阿母说了，阮姨是她最亲的姐妹。她还记得那天在屋顶上轻轻地吻了您一下，虽然她看起来醉了，可是她就想看看您脸红的样子……”

　　少女嘟着嘴看着少年负手出了院门。她气哼哼地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伸手倒了一盏茶。

　　“阮姨，这是谁家的小郎君，也太不懂礼貌了！”

　　我好笑地摸摸少女的头：“季芸娘，你呀……”

　　酒，被掘起了十坛。

　　少年身边的管家匆匆跑来叫人装车，并交给我一张纸条：“阮娘子，这是给小娘子的。我们少爷说，您不可以偷看。”

　　我笑着将纸条交到眼巴巴望着我的少女手里，看着她的脸上又生出红晕，她的眼睛又羞又恼。

　　“呸！坏人！”少女站起身将纸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掩面跑了。

　　我捡起纸团放在袖中。

　　这孩子，还会回来要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